「情」與金庸「武俠小說」的價值觀(圖)

2016年11月08日 10:25     評論»

作者: 吳藹儀


中,刻寫了情與義的衝突,動人心弦。(網路圖片)

成功的小說,必然反映某些矛盾。沒有矛盾衝突便難有情節發展,人物間的矛盾衝突,個人與家庭、社會間的矛盾衝突,甚至是個人內心的掙扎、取捨種種矛盾衝突;不然情節容易變得平板,小說也缺乏刺激與吸引讀者的力量了。

金庸刻劃世俗價值、情和義

的成功,正因為他能把種種矛盾衝突,發揮得淋漓盡致。儘管人物、情節變幻萬千,金庸小說所表現的基本價值範疇是不變的。這套價值觀可分成三個層次:就是世俗的價值、情和義。

世俗價值是世人一般認為值得追求或尊崇、寶貴的東西,包括金錢、地位、權勢、美色、社會規範、壽命。情包括男女之間的,但也包括手足之愛、父子師徒朋友之間等等的愛。義是指觀念與原則,朋友之義,嚴格來說,與朋友之情不同,情是心中所感到的親近依戀,義則是責任,是應做的事。

金庸小說刻畫的矛盾衝突,有這套價值的三個層次之間的衝突:例如世俗之見

與愛情之間的衝突、情與義之間的衝突;也有每個價值層次之內的衝突,例如在兩個愛自己的少女之中作出取捨,或者兩種不同的責任之間作出抉擇。

一般來說,在金庸小說中,第一個層次與第二或第三個層次的衝突是最普遍而又最容易解決的。金庸的正面人物都十分重情,都有很強的道德意識。在現實社會,尤其是現代社會,為重、利益為輕的人絕不多見,至於說為朋友而犧牲性命、為原則而放棄前途的人,那就更少了,可以說,現代社會,早已沒有人期望別人這樣做。然而在金庸小說的世界里,這種事經常發生,淡泊名利、對生死處之泰然,已成了金庸人物的當然反應,久而久之,讀者對這種精神已習以為常,不大感到驚奇了。

短暫的矛盾

金庸的主角通常是又窮又沒有社會地位,常常生活在極端困難之中,但是任何金庸讀者都不會想像他們會為威武所屈、富貴所淫、貧賤所移,他們天生就是精神上的貴族。如果金庸單單倚靠理想與世俗價值之間的矛盾衝突,他的小說就不會這樣出色:情的矛盾:情的矛盾,比情與世俗價值之間的矛盾更難解決。因為漫遊金庸小說的世界之中,讀者心目中早已知道世俗價值是最低下的,應該為英雄人物所唾棄;但是情的矛盾,是要在兩件同樣是「好」的事物中作出取捨,這就沒有規則可以依循了。

有些矛盾只不過是暫時的,例如郭靖愛上了,但江南六怪不贊成,要他以

后不再見這個「小妖女」;黃藥師討厭郭靖,不許女兒與這個「傻小子」來往。這種對長輩的敬愛與愛情之間的矛盾,只是暫時性質,可以改變過來。

難解的情感事


人物愛恨情仇的糾葛,是金庸迷關注的焦點。(網路圖片)

更難解決的是男女之情之間的取捨,例如張無忌與同時愛上他的幾個少女。在這方面,金庸採取了不同的手法,以楊過來說,無論他遇到多少個不同的女子,即使她們對他有情,而他對她們亦不是無動於衷,但最後他仍是忠於一個小龍女;所以他對公孫綠萼說:「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令狐沖是「分段專一」,正如儀琳所說,開始時對小師妹傾心,眼中再無任何其他人,後來小師妹另嫁他人,他慢慢把愛情轉移到任大小姐身上,也是對她專一,眼中沒有別人。

處理殷譽的愛情取捨,金庸的手法最為獨特,開始時好像是殷譽見一個愛一個

,轉瞬間已欠下一身情債,個個都是他非娶不可;下一剎那,又好像他一個也不能得到,但真實的情況是,他真正所愛的是一個人,其他的都不過是「真前天子」出現之前的短暫現象。

張無忌始終沒有主動解決自己的感情問題;殷離、小昭是自行引退,周芷若與趙敏兩個互相爭奪,他就是戰利品。從讀者的角度看,最後的抉擇,仍是一個道德的抉擇:原來真正的好人是趙敏,壞人是周芷若,那麼張無忌應屬於趙敏。

其實愛情原無善惡,再壞的人,也可能有人傾心相愛。這些愛情上的矛盾衝突似乎都有解決方法,但是在矛盾產主與解決的過程中的緊張懸疑,正是金庸小說緊緊吸引讀者之處。而矛盾的解決辦法引起不同的反應,令讀者加入自己的批評意見,更加強了金庸小說在讀者心目中的印象。然而,在情

的層次的內部矛盾,仍不及情與義之間的矛盾那樣激烈、震動人心。

情與義的衝突

金庸小說最核心的衝突是情與義之間的衝突。在談情與義之間的衝突之前,或者應先談談情與理之間的衝突,這可用黃蓉和令狐沖兩個例子清楚說明。

黃蓉基本上是個理智型的人。她習慣了計算別人的當然反應,對待楊過,也是

以同一態度。在她的計算之中,楊康死於中了她軟蝟甲上的毒,楊過對她夫婦必因此而充滿敵意;他性情古怪,說不定會以陰毒的方式施行報復,所以她對楊過一直採取極度防範的手法。她不是對楊過沒有感情,而是讓理智的判斷,蓋過了感情的自然發展。郭靖對楊過的感情更深,但他選擇了聽從黃蓉的理智判斷,也可以說是讓理智蓋過了情感。

令狐沖剛好相反,他雖然聰明不下於黃蓉、腦筋靈活不下於黃蓉,但是到了重

要開頭,他永遠是讓情感戰勝理智。論理,他既被逐出師門,學別派的功夫已是無礙,學少林易筋經以挽救自己生命,更屬應為,絲毫不損他的人格,不然,道德崇高的方證大師,又怎會鼓勵他學?但是他就是不肯,而不肯學的原因,只是他對師門的一片痴情。岳不群的野心、「君子劍」的真面目,他一經點醒,馬上全部洞悉;然而,他理性上怎樣明白岳不群是奸險惡人,感情上始終不忍對他下手,即使為了救自己的性命也不能。金庸顯然非黃蓉而肯定令狐沖;在他的小說境地中,感情的地位永遠是在理智的地位之上。他的男主角,幾乎每一個都是感情重於理智的人。這究竟是反映作者的個性傾向,還是表露他所追求的境界,頗為耐人尋味義,或者說,道德觀念,是感情還是理智的產品?如果「義」是指道德原則,理的成分富然較重,但是義同時也是一種道德感情,像令狐沖看穿了岳不群的假面具之後,對他不由自主主出恐懼憎厭;而任大小姐聽到今狐沖對愛情的忠貞專一,對他不由自主萌起敬重傾慕。對善生好感、對惡生惡感若是人性的自然傾向,義富然是屬於感情的領域,而不是理智的領域。情與義之間的矛盾,正是情的內部矛盾的一個類別,因此分外激烈。

義不外乎情

情與義的矛盾衝突,最慘烈的例子是張翠山流落冰火島十年回來之後,發現害得俞岱岩終身殘廢的元兇之一(起碼他是這樣想),竟是自己的愛妻殷素素。他若要成全手足之義,便要殺妻為師兄報仇(起碼他是這樣想),但殷素素既是他愛妻,又是他孩子的母親,他下不了手,情義不能兩全,他只有悲憤自刎一途。

張翠山這個情義的矛盾,其實是感情上的矛盾——不是感情上他愛殷素素、道

德原則上他有殺她為師兄報仇的責任,而是他感情上對這兩個他生命中的重要人物——妻子和師兄——同時有強烈的矛盾感情:他同時對他們感到既極愛而又極恨。

他沖向死亡,因為他不能面對自己的感情。

我始終覺得這是金庸小說里極成功的一場,就是因為這個感情衝突的高潮有震

撼人的極大力量。能與這個矛盾相比的,可能只有謝遜和成昆之間的恩怨情仇。陳家洛的內心矛盾如愛姊姊還是愛妹妹、愛香香公主還是為了成全民族大義勸她順從皇帝,都是比較俗套而膚淺的,但是,即使在這個層次,民族大義的「義」,還是一個充滿感情的責任,而不是一些冷冰冰的道德原則。情與義的分別,可能只是對一個人的情,與對一個具體、一個抽象理想的情的分別。

結語

金庸在我的《金庸小說的男子》小序之中,提出一個發人深省的問題,就是,在「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這種服務社會的理想,與追求個性解放的理想之中,哪一種更值得追求?究竟重視社會責任好,還是追求個人自由好?他說他的男主角之中,兩者都有,但是他個人比較喜歡後者;弦外之意,是指我比較看重前者。這項裁決是否「冤枉」,不必研究,也不值得研究,因為兩種理想,因為責任與自由,起碼在金庸小說中,本來就是同根主,兩者的根都是在於情:對一個人的情、對某些人的情、對整個社會民族甚至人類的情、對於地萬物、對生命本身的情,一種對最高的美的渴望追求。

責任編輯:輕描淡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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