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訪修道院(下)

2013年09月05日 22:39     評論»

◎丁林

〖編按〗修鍊是人對生命的真正歸宿的尋求和渴望。不管是東方的修鍊,還是西方的修鍊;不管是東方的土地,還是西方的土地,從古至今,綿延不斷,歷久不息。總有那麼一群人向著靈魂的深處發出虔誠的呼喚。凝視中國這片飽經歷史變遷洗禮的土地,一段背後鮮為人知的故事,讓人領悟到那不絕的所在。

【明心網】4、苦修院的毀滅

可是,躲避革命與戰亂的Trappist修士,尋覓到遙遠的東方,也並沒有尋到世外桃源的安寧。索諾修士去世僅僅七年,1900年,義和團風潮席捲中國,洋人洋教成為主要的攻擊和掠殺目標。雖然修道院是內向封閉的靜修之地,不同於任何教堂和傳教場所。可是,義和團民並不打算加以區別。修道院一度被大批義和團民包圍,形成對峙的局面。就在這個時候,索諾的繼任,同樣是來自法國的范維院長,憂心如焚,急病去世。大批鄰近村子的中國天主教難民,在包圍之前逃進修道院。所以,內外對峙的,其實都是中國人。即使是修士,也幾乎都是中國修士。因為,在范維院長去世以後,這裏總共只剩下三名「洋人」。

之所以義和團民沒有貿然進攻,是因為傳說院內有很強的防禦實力。幾天之後的一個清晨,他們驚訝地發現,包圍的義和團民突然在一夜之間盡數散去。後來,閉塞在深山的修士們,才逐漸聽說外面有關這場風波的整個故事,才知道外部局勢的轉變,才是他們獲救的根本原因。

此後,他們經歷了將近四十五年的和平與安寧。那四十五年的中國,並不是一個安靜的樂土。這裏經歷了滿清王朝的終結,以及連年內戰。但是,這些都沒有波及隱居在太行深山裡的修道院。看來,他們出於宗教原因的遠離塵世的選址原則,得到了安全生存的結果。他們似乎又可以開始嘗試一個世外桃源的夢想。

在這段時間,他們接待了一些難得的客人。他們一直有兄弟修院互訪的傳統。這個傳統延續至今。因此,在1912年,美國肯塔基州的一個Trappist修道院長,也曾遠涉重洋,來到這裏訪問。而這位訪問者,正是來自我們的朋友弗蘭西斯所在的聖靈修院的「母修院」。也就是說,弗蘭西斯這個修院家族的先輩,曾經親眼看到過我們的這個中國修道院。

同樣,楊家坪神慰院,也派出修士,到歐洲和北美的兄弟修院訪問。這時,他們才發現,他們已經成為當時世界上最大的一個Trappist修道院。當時他們有120名修士,基本上都是中國人。按照他們的傳統,在1926年,他們也「分產」出了在幾百公里之外的另一個「子修院」,神樂修道院。這是他們的黃金時代。

然而,遠離塵世的靜修之夢再一次被粉碎。這是一個深山隱地,可是,戰亂中的中國,震波深入傳向每一條山溝。侵華日軍使戰火逼近太行山,並且終於佔領了鄰近的一個城市。第一個震動修道院的消息,是日軍在佔領這個城市后殺害了十幾名外國傳教士,其中有一名在那裡避難的Trappist修士。那是1937年。日軍在附近的出現,使得楊家坪修院所在的地區,成為中日交戰的拉鋸地區。靜修的生活完全被打破。他們被迫與粗魯闖入這個封閉世界的各種力量周旋,被迫改變他們的存在方式,開始前所未有的求生掙扎。

日軍進入過修院,帶走了僅有的幾名歐洲修士,關入在山東的集中營。他們幾經努力,碾轉通過歐洲教會聯繫上德國的教會,才營救成功,使他們返回修院。日軍在修院所在地基本上只是過境,整個修院的建築物得以保存,修士社群也沒有被驅散。可是,日軍在這個地區的出現,這個地區的性質改變了,這裏不再是遠離世俗的隱居處,而是成為軍隊常駐的抗戰區。他們在這裏第一次遭遇世俗世界的直接過問。問題在於,他們是一群特殊的僧侶。他們追隨著自己心中的上帝。可是,他們的生存方式並不被戰爭的任何一方所理解和容忍。

他們進入了將近十年的特殊軍管期。私有空間,甚至生命和財產都沒有保障。在這段時間里,他們幾次絕望,分批遣散修士,也有歐洲修士被強制離開。可是,他們又在一次次希望的驅動下,重新聚合。對於這些修士,這裏不僅是他們的家,半個多世紀以來,他們一土一石地清理,一磚一瓦地修蓋,這裏還是他們安放心靈的場所。他們在絕境中還有一絲希望,希望一切能夠熬過去。這樣的希望應該是合理的:戰亂總是暫時的,和平終將來臨。當硝煙散去,山谷里留下的,總應該是寧靜。寧靜是恢復修行的前提,是修士們對生活的唯一奢求。

他們熬到了世界大戰的終結,但是,內戰的硝煙又起。修士們沒有想到,他們熬過十分殘酷的十年,卻等來了一個更為殘酷的終結。1947年,楊家坪神慰修道院依然聚集著近80名修士。其中有六名外國修士,四名來自法國,一名來自荷蘭,一名來自加拿大。他們成為這個中國Trappist修道院的最後一批修士。這個修道院的故事成為法國革命消滅修道院的一個東方翻版。1947年,楊家坪神慰院被劫洗一空之後,付之一炬。數里之外有一個農民,在目睹他認識的兩個修士被殺幾天之後,一個傍晚,看到天空血紅一片。一個興奮的士兵對他說,「楊家坪,我們把它點著了!」

5、最後的消息

這個修院的大部分修士死於那一年,其餘失蹤。少數幾個歷經一段死亡之旅以後,僥倖生存下來。他們出生在中國,在楊家坪修道院成為修士,歷經劫難,卻無法再改變自己的生存方式。尋到安全以後,他們依然繼續靜默的修行。信仰,這是我們這樣的凡俗之輩永遠無法真正理解的神聖。世俗的人們,可以任意選擇自己的生存方式,可是為什麼,世俗世界就永遠不能明白,有這樣一種人,他們只能以這樣的特殊方式,生存。

1970年,有一個中法混血兒,在美國的「讀者文摘」上,刊登了一篇回憶錄。他曾經由於一起錯案,在一個勞改農場生活了七年。他回憶了一個老年人,如何在極其艱難的條件下,堅持自己的信仰和祈禱。作者從這位老人那裡,第一次聽說有一個中國修道院。老人就來自那裡,楊家坪。

在這個修道院建立一個多世紀,被毀半個世紀以後,我們讀到這個故事,真有些虛幻的感覺。為此,我們查閱了我們能夠找到的、有關西方傳教士在中國的書籍,不論是中國人,韓國人,美國人寫的,都沒有發現這個修道院的一絲蹤跡。我們想到,也許是修道院不傳教的規則,使他們有別於任何其他傳教團體,所以他們本來就不是這些著作的研究對象?資料的稀有,使得原本由歷時彌久而產生的虛幻感,逐漸增強。一個疑問會常常升起:這個中國的Trappist修道院,真的存在過嗎?

突然產生了一個強烈的願望:我們得去看看。哪怕在那兒只找到一塊剩下的石頭,也一定要看一眼。在朋友們的幫助下,就懷著這樣的心情,我們沿著秀麗的永定河西行,翻山越嶺。

進入河北,公路上就是滿一片碗大鍋大的亂石,那路是只為高高的運煤車準備的。我們手執一張半個世紀以前的手繪地圖,順著修士們在冥冥之中的指引,翻越著那層層迭迭的太行山,尋找一個古老的地名,楊家坪。直到站在一片劫后廢墟上,我們震驚得無法言語。那就是它了,一個被掩沒的真實故事,一個被埋葬的神聖理想,神慰修道院。

新修的公路從原來修道院中穿過,封閉的格局被生生剖開,似乎隱喻著世俗世界和這個修院的關係。修道院的基本格局仍然非常清楚。教堂的屋頂被焚毀,可是,教堂內花崗岩的柱子尤存,柱子下面是一排排後人砌的空豬圈。五十年了,陽光依舊,遠山依舊,苦修院的廢墟依舊,只是修士們早已渺無蹤跡。北樓失去屋頂的牆還挺拔地豎在那裡,透著一個個尖券的空洞,襯映著中國北方的藍天。也許,有時,雲,會載著修士們的靈魂,穿越窗洞,造訪舊地?

那裡還有修士們為菜園砌築的低矮圍牆,依然圍著一個菜園,覆蓋著沒有完全溶化的殘雪。對面坡上,修士們的苦修房還在。他們挖掘的儲存食物的地窖,也還完好無損。一條小路彎彎曲曲地上山去,那就是當年通往北京的通道,最初來到這裏的索諾院長,就是攀越三天後,從這條小路下來,到達楊家坪的。繞到修院遺址的後面,就是修士們的墓地了。只是,大批死於劫難的修士,沒有能夠在這裏安眠。墓地上,修士們栽下的樹木已經長大。有兩棵銀杏樹,灑下一地金黃的樹葉。當地是沒有銀杏樹的,是當年的修士栽下的銀杏樹。沒有墓碑,沒有十字架,沒有遺迹。修士們安眠的地方,現在有一溜水泥平台,那是後人修築的露天舞場……。修士們居住的一排青磚小平房依在,牆上殘留著大字語錄: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就不倒。

一條山溝向遠處伸展,逐漸隱沒在山的背後,修士們留下的杏樹,依然年年結果。這是寒冷的冬季,我們沒有看到一片片的杏花,帶著清香如雲般飄出山谷。可是,我們終於來過了,弗蘭西斯的修士兄弟們,我們來看過你們了。以後,還有誰會記得你們嗎?

(士柏諮詢網•丁林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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