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散文:海灘上種花

2013年10月27日 3:25     評論»

◎徐志摩

【明心網】這張畫是我的拜年片,一個朋友替我制的。你們看這個小孩子在海邊沙灘上獨自的玩,赤腳穿著草鞋,右手提著一枝花,使勁把它往沙里栽;左手提著一把澆花的水壺,壺裡水點一滴滴的往下掉著。離著小孩不遠看得見海里翻動著的波瀾。

你們看出了這畫的意思沒有?

在海沙里種花。在海沙里種花!那小孩這一番種花的熱心怕是白費的了。沙磧是養不活鮮花的,這幾點淡水是不能幫忙的;也許等不到小孩轉身,這一朵小花已經支不住陽光的逼迫,就得交卸他有限的生命,枯萎了去。況且那海水的浪頭也快打過來了,海浪衝來時不說這朵小小的花,就是大根的樹也怕站不住—所以這花落在海邊上是絕望的了,小孩這番力量準是白化的了。

你們一定很能明白這個意思。我的朋友是很聰明的,他拿這畫意來比我們一群獃子,樂意在白天里作夢的獃子滿心想在海沙里種花的傻子。畫里的小孩拿著有限的幾滴淡水想維持花的生命,我們一群夢人也想在現在比沙漠還要乾枯比沙灘更沒有生命的社會裡,憑著最有限的力量,想下幾顆文藝與思想的種子,這不是一樣的絕望,一樣的傻?想在海沙里種花,想在海沙里種花,多可笑呀!但我的聰明的朋友說,這幅小小畫里的意思還不止此;諷刺不是它的目的。它要我們更深一層看。在我們看來海沙里種花是傻氣,但在那小孩自己卻不覺得。

他的思想是單純的,他的信仰也是單純的。他知道的是什麼?他知道花是可愛的,可愛的東西應得幫助他髮長;他平常看見花草都是從地土裡長出來的,他看來海沙也只是地,為什麼海沙里不能長花他沒有想到,也不必想到,他就知道拿花來栽,拿水去澆,只要那花在地上站直了他就歡喜,他就樂,他就會跳他的跳,唱他的唱,來讚美這美麗的生命,以後怎麼樣,海沙的性質,花的命運,他全管不著!

我們知道小孩們怎樣的崇拜自然,他的身體雖則小,他的靈魂卻是大著,他的衣服也許臟,他的心可是潔凈的。這裏還有一幅畫,這是自然的崇拜,你們看這孩子在月光下跪著拜一朵低頭的百合花,這時候他的心與月光一般的清潔,與花一般的美麗,與夜一般的安靜。我們可以知道到海邊上來種花那孩子的思想與這月下拜花的孩子的思想會得跪下的—單純,清潔,我們可以想像那一個孩子把花栽好了也是一樣來對著花膜拜祈禱—他能把花暫時栽了起來便是他的成功,此外以後怎麼樣不是他的事情了。

你們看這個象徵不僅美,並且有力量;因為它告訴我們單純的信心是創作的泉源—這單純的爛漫的天真是最永遠最有力量的東西,陽光燒不焦他,狂風吹不倒他,海水沖不了他,黑暗掩不了他—地面上的花朵有被摧殘有消滅的時候,但小孩愛花種花這一點「真」:卻有的是永久的生命

我們來放遠一點看。我們現有的文化只是人類在歷史上努力與犧牲的成績。為什麼人們肯努力肯犧牲?因為他們有天生的信心;他們的靈魂認識什麼是真什麼是善什麼是美,雖則他們的肉體與智識有時候會誘惑他們反著方向走路;但只要他們認明一件事情是有永久價值的時候,他們就自然的會得興奮,不期然的自己犧牲,要在這忽忽變動的聲色的世界里,贖出幾個永久不變的原則的憑證來。耶穌為什麼不怕上十字架?密爾頓何以瞎了眼還要做詩?貝德花芬何以聾了還要制音樂?密仡朗其羅為什麼肯積受幾個月的潮濕不顧自己的皮肉與靴子連成一片的用心思,為的只是要解決一個小小的美術問題?為什麼永遠有人到冰洋盡頭雪山頂上去探險?為什麼科學家肯在顯微鏡底下或是數目字中間研究一般人眼看不到心想不通的道理消磨他一生的光陰?

為的是這些人道的英雄都有他們不可搖動的信心;像我們在海沙里種花的孩子一樣,他們的思想是單純的—宗教家為善的原則犧牲,科學家為真的原則犧牲,藝術家為美的原則犧牲—這一切犧牲的結果便是我們現有的有限的文化。

你們想想在這地面上做事難道還不是一樣的傻氣—這地面還不與海沙一樣不容你生根;在這裏的事業還不是與鮮花一樣的嬌嫩?—潮水過來可以衝掉,狂風吹來可以折壞,陽光曬來可以薰焦我們小孩子手裡拿著往沙里栽的鮮花,同樣的,我們文化的全體還不一樣有隨時可以衝掉折壞薰焦的可能嗎?巴比倫的文明現在那裡?龐貝城曾經在地下埋過幾千百年,克利脫的文明直到最近五六十年間才完全發現。

並且有時一件事實體的存在並不能證明他生命的繼續。這區區的地球的本體就有一千萬個毀滅的可能。人們怕死不錯,我們怕死人,但最可怕的不是死的死人,是活的死人,單有軀殼生命沒有靈性生活是莫大的悲慘;文化也有這種情形,死的文化倒也罷了,最可憐的是勉強喘著氣的半死文化。你們如其問我要例子,我就不遲疑的回答你說,朋友們,貴國的文化便是一個喘著氣的活死人!時候已經很久的了,自從我們最後的幾個祖宗為了不變的原則犧牲他們的呼吸與血液,為了不死的生命犧牲他們有限的存在,為了單純的信心遭受當時人的訕笑與侮辱。時候已經很久的了,自從我們最後聽見普遍的聲音像潮水似的充滿著地面。時候已經很久的了,自從我們最後看見強烈的光明像慧星似的掃略過地面。時候已經很久了,自從我們最後為某種主義流過火熱的鮮血。時候已經很久了的了,自從我骨髓里有膽量,我們的說話里有份量。這是一個極傷心的反省!我真不知道這時代犯了什麼不可赦的大罪,上帝竟狠心的賞給我們這樣惡毒的刑罰?要形容我們現在受罪的時期,我們得發明一個比丑更醜比臟更臟比下流更下流比芧且更芧且比懦怯更懦怯的一類生字去!朋友們,真的我心裏常常害怕,害怕下回東風帶來的不是我們盼望中的春天,不是鮮花青草蝴蝶飛鳥,我怕他帶來一個比冬天更枯槁更凄慘更寂寞的死天 ——因為醜陋的臉子不配穿漂亮的衣服,我們這樣醜陋的變態的人心與社會憑什麼權利可以問青天要陽光,問地面要青草,問飛鳥要音樂,問花朵要顏色?你問我明天天會不會放亮?我回答說我不知道,竟許不!

歸根是我們失去了我們靈性努力的重心,那就是一個單純的信仰,一點爛漫的童真!不要說到海灘去種花—我們都是聰明人誰願意做傻瓜去—就是在你自己院子里種花你都懶怕動手哪!最可怕的懷疑的鬼與厭世的黑影已經佔住了我們的靈魂!

所以朋友們,你們都是青年,都是春雷聲響不曾停止時破綻出來的鮮花,你們再不可墮落了—雖則陷阱的大口滿張在你的跟前,你不要怕,你把你的爛漫的天真倒下去,填平了再往前走—你們要保持那一點的信心,這裏面連著來的就是精力與勇敢與靈感—你們要不怕做小傻瓜,盡量在這人道的海灘邊種你的鮮花去—花也許會消滅,但這種花的精神是不爛的!

                   (一九二五年)

來源:新生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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