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西藏的三組關鍵字:空間、時間與世界觀

2017年07月21日 22:21     評論»

2017-07-21 10:33 來源: 關鍵評論網 作者: 

空間:第一張西藏地圖

西藏位於平均4,000公尺的高海拔,有世界屋脊之稱的青藏高原之上。由於天然地理的屏障,自古就不是一般在平地生活的人,能夠輕易進入與安居之地,因此得以與世無爭,世人也難得一窺這個神秘的國度。15世紀之後,歐洲列強開始進行新大陸的探險,殖民主義興起擴張,到了19世紀,亞洲的舊世界成為英俄強權爭奪的重點所在,印度已經成為的殖民地,於是西藏成為英俄兩國覬覦的對象。

當時的西藏採取閉關政策,外國人沒有經過申請是不能進入的,違反者輕則驅離,重則處決。在當時沒有現代的谷歌地圖,以及先進衛星科技之下,誰能夠正確地掌握西藏境內的地理資訊,誰就在這個兵家必爭之地,擁有軍事戰略致勝先機。

第一張西藏地圖的繪製,就是由英國派出的間諜,原來擔任小學老師的印度人南星(Nain Singh Rawat)用他的雙腳走出來的。由於南星出生於印度的商賈之家,從小就和隨著父親從事印藏的跨境貿易,會讀寫流利的藏文,因而被英國皇家地理學會的專家T. G. Montgomerie徵召,歷經了2年的訓練,學習觀察星象、使用六分儀、羅盤等測量工具之外,更重要的是學習走路,跨出的每一步剛好是31.5英寸,2,000步剛好成為一英哩的單位。

他穿著僧袍,帶著念珠和轉經輪,喬裝為一名朝聖者,在1865年從尼泊爾的加德滿都出發前往拉薩,只是佛教徒用來計算持咒念誦的108顆念珠被改成100顆以便於記步,每走100步撥一顆念珠。而手持的轉經輪,上蓋之下是羅盤針,經筒裏面應該裝的是寫滿「Om! Mane Padme Hum!」的六字真言的卷狀經頁,則是探查資料的紀錄器,南星就在經筒上做出記號,沒有經文的法輪里藏著細長的紙卷,記錄他沿途所見所聞。

第一次花了將近一年的時間,走了百萬步,之後,南星繼續進行數次類似的任務,總共走了250萬步,而根據他一步一腳印所走出來的西藏地圖,多年後的先進測量工具比對,精確到緯度半度之內。這份地圖成為當時外界西藏的一份重要資料來源。

距離第一份實測地圖的繪製已經140年左右的時間,現在要進入西藏,不需要如南星般的辛苦,已經有了青藏鐵路、公路,還有便利的機場,加上觀光旅遊是當地的重點經濟項目,進入與看到西藏的旅客絡繹不絕。而從「間諜的窺視」到「觀光客的凝視」,看遍西藏風景山水,每一寸土地風方,是一種西藏「被看」的方式,這是空間的現場面向。而對於1959年開始流亡的而言,這個空間向度的西藏,歡迎的是來訪的外人觀光客,隔絕的卻是思鄉想家的藏人。

時間:「生」之「日」

地球的經緯度是定位地理空間的座標,而一個人的生日則是時間的座標,生辰八字在漢人的文化中被是視為是個人一輩子的生命里,榮華富貴或窮困潦倒的密碼,連婚姻的對象,也要合八字,也因為生辰八字的重要性,所以有些為了給出生的孩子求「好命」,而刻意選擇以剖腹生產的方式,在特定的時辰生下孩子。

在現代的民族國家的治理體制,出生年月日更是除了姓名之外,用以識別個人與他人的差異,舉凡身份證、信用卡、護照、簽證等證件,都有這兩種個人的基本資料,個人還可以因為各種理由而改名,甚至有些人的性別也可能會不同,但這組生日年月日就從脫離娘胎,呱呱落地之後,被登記到官方的戶政資料,將會頑固地從此跟著我們從出生到死亡。

對我們如此熟悉而理所當然的生日,在作為難民的流亡藏人的身上卻不見得能夠完全套用,雖然藏人都一定也有一個被生到這個世界的日子,但當中有很多人在證件上面登記的生日,卻大多不是這個日子,而是在流亡之後,隨著不同的生命際遇而寫在證件上面的日期。按照社會學階層化的觀念來說,個人的生日,也就是生辰八日,是一種「先賦地位」(ascribed status),如個人的出身背景,與生俱來無法改變的社會地位,但對於流亡藏人而言,生日的意義卻比較接近的是後天努力而取得的「成就地位」(achieved status),是個人尋求流亡之後才需要擁有的數字。

在西藏傳統的社會文化,一般平民百姓重視的是出生的年份,藏曆年和我們的農曆年都一樣以干支紀年,相傳是唐代文成公主傳過去的,但藏曆是以五行代替12地支。例如2017年是藏曆的「火」「雞」年,藏人看重的是出生的本命年,除非是貴族或是轉世的仁波切,一般人是不過生日的,應該說,也許知道出生的月份,很多人都不清楚確切的日期是哪一天。例如,我問藏人Jamyang(化名)的生日日期,他沒有直接給我一個特定的日期,而是告訴我這個日期是如何推估出來的,他說:

我的父母隨著流亡之後,也從西藏出來,當時住在印度的尼泊爾邊境,我的父母每年冬天,大概是10月到隔年的,西藏的新年之前,都會到Kashmir賣毛衣,我的母親還在賣毛衣的時候,在那裡生下了我,據我的父親說當時應該是冬季的尾聲,西藏新年之前,所以應該是在2月,而我就根據這個說法,當時要填辦身份證的資料,就選了2月的其中一天當作我的出生日期。

對於流亡藏人而言,是遭遇了現代民族國家的公民治理之後,個人的生日在各種有關身份的證件表格之下才成為必須,即使是難民的身份,出生年月日成為個人身份的重要數字。於是,我開始隨機地詢問在田野遇到的藏人朋友,他們是在什麽時候開始有了的生日日期?而個人的生日是如何「創造」或「決定」的呢?答案果然非常多元而有創意,例如,在南印度的一位喇嘛告訴我,當時因為一群人一起從西藏出來,一起辦難民的文件,填寫資料的時候,大家都答不出生日這一題,承辦人員乾脆全部都將日期填成一月一日,「方便又好記」。

另一種日期選定的方式則有很實際的理由,例如為了能夠具有進入學校教育的資格,或取得某種福利的年齡門檻,將自己的生日設定在符合這些標準的範圍之內。而已經從印度移居美國並取得公民資格的Pema(化名),則宣稱她有兩個生日,一個是從西藏成功逃亡到印度的那一天,是她的「重生」之日。另一個生日,則是來到美國,取得綠卡的那一天,是她的「再生」之日,由於這兩個日子對她而言都非常重要,因此她現在每年的這兩日子都會為自己「」。

當談到藏人過生日的這個話題時,Jamyang特別向我強調,藏人因為沒有慶生的傳統,所以在傳統歌曲當中,沒有所謂的生日快樂歌,只是現在大家也受到歐美的影響,將Happy Birthday的英文歌填上藏文的歌詞來唱。而對藏人而言,自己不慶生但會參加一個重大的慶生活動,就是每年7月6日的達賴喇嘛生日。這是藏人社區共同慶祝的大日子,為觀世音菩薩的化身,神聖的宗教領袖祝壽的活動,也是凝聚族群的場合,這對於各地的流亡藏人社群而言,都是一個重要的慶典。

而哪些地方能夠公開或歡樂地為達賴喇嘛慶祝生日,就代表了當地藏人的被接納的處境,例如在境內西藏和尼泊爾這兩個地方,慶祝達賴喇嘛的生日是不被官方容許的活動,甚至被視為犯法的行為。

三年前我拜訪加德滿都的藏人社區時,適逢達賴喇嘛的生日,就目睹警察設立路障盤查計程車裡的乘客,凡是喇嘛或尼僧,或穿西藏傳統服裝的藏人,皆加以阻擋。有的人甚至被直接逮捕,等到天黑才放人,這種戲碼年年上演。若在網路以達賴喇嘛生日為關鍵字查詢,就會跳出一類是各地藏人的盛裝歡慶的消息,另一類則是當天尼泊爾警方又逮捕了幾名藏人,被抓的理由是要為法王慶生的新聞。個別藏人的生日銘刻著藏人流亡的歷程,而各地藏人對於達賴喇嘛的慶生活動,則反映著藏人的政治處境,見微而可知著。

世界觀:業力與輪迴的視角

近年來開始遇到一些對於流亡西藏有興趣的學生來找我討論,我一定會提供的建議是:即使你去了西藏和印度,也結交了許多藏人的朋友,但如果你不知道藏傳佛教對西藏人的重要性,你就無法理解西藏文化和西藏的流亡社會。

佛教主張眾生輪迴的動力來自於業力(karma),一切身、語、意的造作行為,是由人心所啟動的過程,包括過去、現在、與未來。業力造就業果,當前眾生的處境,就是個人過去業果的顯現,而理解業力的緣起,理解因果,則是活在當下積極努力的動力,改變未來的境遇。例如,藏人將當前流亡的狀態,也視為業力的顯現,流亡社會一首廣為傳唱的歌謠,很清楚地表現這樣的思維:

清澈善節日(Rang Yul Sampa)(注)

恩情生為自故鄉,別離心愛的家時,東方潔白之雲朵
因業離故在他鄉,沒有想念任何人,非是常恆的補丁
固命註定離故鄉,經過翻山又越嶺,置在雲中的日照
非是常恆在他鄉,思念美麗的家鄉,會有晴明好時光
※注:此首歌有收錄在由Kelsang Chukie Tehtong的《度母化聲》專輯。我發現這首歌的歌詞,可以橫著讀,也可以直著讀,都很有意境。

在業力的造作下,生在現在的故鄉,也因業而必須離開家鄉,藏人接受這是過去業所種的因,但未來將會因為現在的努力而改變,就像被雲朵遮蔽的太陽,總有撥雲見日的一天。

在台灣傳法的老格西,一生歷經中國的文革的磨難,流亡到印度,之後被派到台灣傳法,他個人見證了藏人遭遇的大歷史,知道他的經歷之後,學術魂上身的我,希望老格西能夠口述經歷,為老格西寫傳記。但這個請求隨即被老格西回絕,他說,「中共是我的老師,監獄生活是我的教科書」,我的一切,都在我所教導的學生身上,也就是佛法的修行。」我不是第一個想為格西留下記錄的人,但決不是最後一個被他拒絕的人,對格西而言,他的修行是生生世世,過去經歷一切的苦難,若從佛法的角度,是鍛鏈心智,清凈業果的歷程。

從事自由西藏運動非常投入積極的藏人朋友,則套用佛教業果的理論,向我解釋為何自由西藏的運動可以維持在非暴力的方向。他說,「我們信仰佛法,相信輪迴轉世的觀念,這輩子我生為藏人,未來會出生在哪裡,就不一定,因為業力的關係,我可以還是藏人,但也可能變成漢人。一樣的道理,過去入侵西藏,殺了很多藏人的中共領導人,這輩子之後,可能下輩子就變成藏人,也不一定。我們現在是朋友,過去生可能是敵人,現在的敵人,未來可能是朋友,甚至是親人,所以我們現在讓西藏自由的奮鬥,不是只有為我們藏人,也為了大家的未來,甚至是為我現在的敵人,能夠有更好的世界。」

藏人最激烈的反抗不是進行恐怖報復的行動,而是自焚。業力造作和輪迴的世界觀,提供了超越人我之間分別的時空架構。唯有從這個視角,才能理解西藏文化的獨特性,以及這個文化可以為人類所帶來的寶貴資產,對於世事紛擾的現今世界,仇恨對立激化的時代,學習看見西藏的方式,也反觀了我們如何看世界的視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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