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酆都胡母迪吟詩

2013年09月05日 12:38     評論»

且說元順宗至元初年間,錦城有一秀才,複姓胡母,名迪。為人剛直無私,常說:「我若一朝際會風雲,定要扶持善類,驅盡姦邪,使朝政清明,方遂其願。
」何期時運未利,一氣走了十科不中。乃隱居威鳳山中,讀書治圃,為養生計。然感憤不平之意,時時發露,不能自禁於懷也。

一日,獨酌小軒之中。飲至半酣,啟囊探書而讀,偶得《秦檜東窗傳》,讀未畢,不覺赫然大怒,氣涌如山,大罵奸臣不絕。再抽一書觀看,乃《文文山丞相遺藁》,朗誦了一遍,心上愈加不平,拍案大叫道:「如此忠義之人,偏教他殺身絕嗣,皇天,皇天,好沒分曉!」悶上心來,再取酒痛飲,至於大醉。磨起墨來,取筆題詩四句于《東窗傳》上,詩云:

長腳邪臣長舌妻,忍將忠孝苦誅夷。
愚生若得閻羅做,剝此奸雄萬劫皮!

吟了數遍,撇開一邊。再將文丞相集上,也題四句:

只手擎天志已違,帶間遺贊日爭輝。
獨憐血胤同時盡,飄泊忠魂何處歸?
吟罷,餘興未盡,再題四句於後:
檜賊姦邪得善終,羡他孫子顯榮同。
文山酷死兼無後,天道何曾識佞忠!

寫罷擲筆,再吟數過,覺得酒力湧上,和衣就寢。

俄見皂衣二吏,至前揖道:「閻君命仆等相邀,君宜速往。」胡母迪正在醉中,不知閻君為誰,答道:「吾與閻君素昧平生,今見召,何也?」皂衣吏笑道:「君到彼自知,不勞詳問。」胡母迪方欲再拒,被二吏挾之而行。

離城約行數里,乃荒郊之地,煙雨霏微,如深秋景象。再行數里,望見城郭,居人亦稠密,往來貿易不絕,如市廛之狀。行到城門,見榜額乃「酆都」二字,迪才省得是陰府。業已至此,無可奈何。既入城,則有殿宇崢嶸,朱門高敞,題曰「曜靈之府」,門外守者甚嚴。皂衣吏令一人為伴,一人先入。少頃復出,招迪曰:「閻君召子。」迪乃隨吏入門,行至殿前,榜曰「森羅殿」。殿上王者,袞衣冕旒,類人間神廟中繪塑神像。左右列神吏六人,綠袍皂履,高幞廣帶,各執文簿。階下侍立百餘人,有牛頭馬面,長喙朱發,猙獰可畏。

胡母迪稽顙于階下,冥王問道:「子即胡母迪耶?」迪應道:「然也。」冥王大怒道:「子為儒流,讀書習禮,何為怨天怒地,謗鬼侮神乎?」胡母迪答道:「迪乃後進之流,早習先聖先賢之道,安貧守分,循理修身,並無怨天尤人之事。」冥王喝道:「你說『天道何曾識佞忠』,豈非怨謗之談乎?」迪方悟醉中題詩之事,再拜謝罪道:「賤子酒酣,罔能持性,偶讀忠奸之傳,致吟忿憾之辭。顒望神君,特垂寬宥。」冥王道:「子試自述其意,怎見得天道不辨忠佞?」胡母迪道:「秦檜賣國和番,殺害忠良,一生富貴善終,其子秦Y紓叢暗冢鍇劌鰨擦盅浚閽謔飯藎輝婪刪冶ü缸泳吐荊晃奶煜樗文┑諞桓鮒頁跡泳闥烙諏骼耄熘輛茫黃淶芙德玻缸庸笙浴8I蘋鮃斕籃卧冢考鈾贊孕鬧亂桑干窬酒涔省!?p> 冥王呵呵大笑:「子乃下土腐儒,天意微渺,豈能知之?那宋高宗原系錢鏐王第三子轉生,當初錢鏐獨霸吳越,傳世百年,並無失德。后因錢,m入朝,被宋太宗留住,逼之獻土。到徽宗時,顯仁皇後有孕,夢見一金甲貴人。怒目言曰:『我吳越王也。汝家無故奪我之國,吾今遣第三子托生,要還我疆土。』醒后遂生皇子構,是為高宗。他原索取舊疆,所以偏安南渡,無志中原。秦檜會逢其適,力主和議,亦天數當然也。但不該誣陷忠良,故上帝斬其血胤。秦Y綬氰硭觶似淦扌滯躉樂櫻ど嗥廾叭銜K渥鈾錒笙裕厥匣昶牽竦孟硪煨罩澇眨吭婪上等歐勺倚惱Ч挪荒ァR淮瓮猩叛玻拿桓男眨歡瓮猩婪桑男詹桓拿K淙桓缸憂潰鈾鍤來笫ⅲ懲蚰輟N奶煜楦缸臃蚱蓿幻胖倚⒔諞澹鍇Ч擰N納罩段茫悠渥陟耄庸僨逭惶婕曳紓竦夢蘚笠糠蛺斕辣ㄓΓ蛟諫埃蛟謁籃螅換蚋V椿觶蚧鮒錘!P牒嫌拿鞴漚穸壑街晾宀凰W擁菽殼埃┤繅怨芸歟嗉洳恢懇印!?p> 胡母迪頓首道:「承神君指教,開示愚蒙,如撥雲見日,不勝快幸。但愚民但據生前之苦樂,安知身後之果報哉?以此冥冥不可見之事,欲人趨善而避惡,如風聲水月,無所忌憚。宜乎惡人之多,而善人之少也。賤子不才,願得遍游地獄,盡觀惡報,傳語人間,使知儆懼自修,未審允否?」冥王點頭道是,即呼綠衣吏,以一白簡書雲:「右仰普掠獄官,即啟狴牢,引此儒生,遍觀泉扃報應,毋得違錯。」

吏領命,引胡母迪從西廊而進。過殿後三里許,有石垣高數仞,以生鐵為門,題曰「普掠之獄」。吏將門鈈叩三下,俄頃門開,夜叉數輩突出,將欲擒迪。吏叱道:「此儒生也,無罪。」便將閻君所書白簡,教他看了。夜叉道:「吾輩只道罪鬼入獄,不知公是書生,幸勿見怪。」乃揖迪而入。其中廣袤五十余里,日光慘淡,風氣蕭然。四圍門牌,皆榜名額:東曰「風雷之獄」,南曰「火車之獄」,西曰「金剛之獄」,北曰「溟冷之獄」。男女荷鐵枷者千餘人。

又至一小門,則見男子二十餘人,皆被發裸體,以巨釘釘其手足於鐵床之上,項荷鐵枷,舉身皆刀杖痕,膿血腥穢不可近。旁一婦人,裳而無衣,罩于鐵籠中。一夜叉以沸湯澆之,皮肉潰爛,號呼之聲不絕。綠衣吏指鐵床上三人,對胡母迪說道「此即秦檜、万俟.l、王浚這鐵籠中婦人,即檜妻長舌王氏也。其他數人,乃章惇、蔡京父子、王黼、朱”搖⒐⒛現佟⒍〈筧⒑珌腚小⑹訪衷丁⒓炙頻潰雲渫櫚扯裰健M跚彩┬蹋罹壑!奔辭淼戎練繢字坑諭蛔湟員蘅燮浠罰從蟹緄堵抑粒拼唐瀋恚淼忍迦縞傅住A季茫鵠滓簧髕瀋砣珈捶郟髂亍I僨輳穹緡絛燈涔僑猓淳畚誦巍@糲虻系潰骸按蘇鴰髡咭趵滓玻嫡咭搗繅病!庇趾餱淝兩鷥鍘⒒鴣怠槔淶扔淼仁苄逃壬酰⒃蚴騁蘊瑁試蛞醞@羲檔潰骸按瞬芊踩眨蟣槔鈑苤羈喑H曛螅湮!⒀頡⑷Ⅴ梗謔蘭洌嗽咨保な橙狻F淦摶轡蝓梗橙瞬喚啵僦找嗖幻獾杜脛唷=翊酥諞鹽罄嚶謔牢迨啻瘟恕!鋇銜實潰骸捌渥錆問笨賞眩俊崩舸鸕潰骸俺翹斕刂馗椿煦紓降每!?p> 復引迪到西垣一小門,題曰「奸回之獄」。荷桎梏者百餘人,舉身插刀,渾類蝟形。

迪問:「此輩皆何等人?」史答道:「是皆歷代將相、奸回黨惡、欺君罔上,蠹國害民,如梁冀、董卓、盧杞、李林甫之流,皆在其中。每三日,亦與秦檜等同受其刑。三年後,變為畜類,皆同檜也。」

復至南垣一小門,題曰「不忠內臣之獄」。內有牝牛數百,皆以鐵索貫鼻,繫於鐵柱,四圍以火炙之。迪問道:「牛,畜類也,何罪而致是耶?」吏搖手道:「君勿言,姑俟觀之。」即呼獄卒,以巨扇拂火,須臾烈焰亘天,皆不勝其苦,哮吼躑躅,皮肉焦爛。良久,大震一聲,皮忽綻裂,其中突出個人來。視之俱無須髯,寺人也。吏呼夜叉擲于鑊湯中烹之,但見皮肉消融,止存白骨。少頃,復以冷水沃之,白骨相聚,仍復人形。吏指道:「此皆歷代宦官,秦之趙高,漢之十常侍,唐之李輔國、仇士良、王守澄、田令孜,宋童貫之徒,從小長養禁中,錦衣玉食,欺誘人主,妒害忠良,濁亂海內。今受此報,累劫無已。」

復至東壁,男女數千人,皆裸體跣足,或烹剝刳心,或烹燒舂磨,哀呼之聲,徹聞數里。吏指道:「此皆在生時為官為吏,貪財枉法,刻薄害人,及不孝不友,悖負師長,不仁不義,故受此報。」迪見之大喜,嘆曰:「今日方知天地無私,鬼神明察,吾一生不平之氣始出矣。」吏指北面雲:「此去一獄,皆僧尼哄騙人財,姦淫作惡者。又一獄,皆淫婦、妒婦、逆婦、狠婦等輩。」迪答道:「果報之事,吾已悉知,不消去看了。」

吏笑攜迪手偕出,仍入森羅殿。迪再拜,叩首稱謝,呈詩四句。詩曰:

權奸當道任恣睢,果報原來總不虛。
冥獄試看刑法慘,應知今日悔當初。

迪又道:「奸回受報,仆已目擊,信不誣矣。其他忠臣義士,在於何所?願希一見,以適鄙懷,不勝欣幸。」冥王俯首而思,良久,乃曰:「諸公皆生人道,為王公大人,享受天祿。壽滿天年,仍還原所,以俟緣會,又復托生。子既求見,吾躬導之。」於是登輿而前,分付從者,引迪后隨。

行五里許,但見瓊樓玉殿,碧瓦參橫,朱牌金字,題曰「天爵之府」。既入,有仙童數百,皆衣紫綃之衣,懸丹霞玉珇,執彩幢絳節,持羽葆花旌,雲氣繽紛,天花飛舞,龍吟鳳吹,仙樂鏗鏘,異香馥郁,襲人不散。殿上坐者百餘人,頭帶通天之冠,身穿雲錦之衣,足躡朱霓之履,玉珂瓊珇,光彩射人。絳綃玉女五百餘人,或執五明之扇,或捧八寶之盂,環侍左右。見冥王來,各各降階迎迓,賓主禮畢,分東西而坐。仙童獻茶已畢,冥王述胡母迪來意,命迪致拜。諸公皆答之盡禮,同聲贊道:「先生可謂仁者,能好人,能惡人矣。」

乃別具席于下,命迪坐。迪謙讓再三不敢。王曰:「諸公以子斯文,能持正論,故加優禮,何用苦辭!」迪乃揖謝而坐。冥王拱手道:「座上皆歷代忠良之臣,節義之士,在陽則流芳史冊,在陰則享受天樂。每遇明君治世,則生為王侯將相,扶持江山,功施社稷。今天運將轉,不過數十年,真人當出,撥亂反正。諸公行且先後出世,為創功立業之名臣矣。」迪即席又呈詩四句。詩曰:

時從窗下閱遺編,每恨忠良福不全。
目擊冥司天爵貴,皇天端不負名賢。

諸公皆舉手稱謝。冥玉道:「子觀善惡報應,忠佞分別不爽。假令子為閻羅,恐不能復有所加耳。」迪離席下拜謝罪。諸公齊聲道:「此生好善嫉惡,出於至性,不覺見之吟詠,不足深怪。」冥王大笑道:「諸公之言是也。」迪又拜問道:「仆尚有所疑,求神君剖示。仆自小苦志讀書,並無大過,何一生無科第之分?豈非前生有罪業乎?」冥王道:「方今胡元世界,天地反覆。子秉性剛直,命中無夷狄之緣,不應為其臣子。某冥任將滿,想子善善惡惡,正堪此職。某當奏知天廷,薦子以自代。子暫回陽世,以享余齡,更十余年後,耑當奉迎耳。」

言畢,即命朱衣二吏送迪還家。迪大悅,再拜稱謝,及辭諸公而出。

約行十余里,只見天色漸明,朱衣吏指向迪道:「日出之處,即君家也。」迪挽住二吏之衣,欲延歸謝之,二吏堅卻不允。迪再三挽留,不覺失手,二吏已不見了。迪即展臂而寤,殘燈未滅,日光已射窗紙矣。

迪自此絕意干進,修身樂道。再二十三年,壽六十六,一日午後,忽見冥吏持牒來,迎迪赴任。車馬儀從,儼若王者。

是夜迪遂卒。又十年,元祚遂傾,天下仍歸於中國,天爵府諸公已知出世為卿相矣。

後人有詩云:

王法昭昭猶有漏,冥司隱隱更無私。
不須親見酆都景,但請時吟胡母詩。

摘自〈喻世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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