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去的書信

2013年10月26日 12:04     評論»

◎張抗抗

【明心網】在許多年中,我們依賴書信維持生存。那個時代書信是我們寂寞的日子里稀少的歡樂和光明。信中的每一個字都被我們貪婪嚼碎小心咽下,然後一字不漏地「輸入」記憶珍藏。收信讀信和複信,常須躲閃避開周圍警犬般的耳目,使得書信的來去變得隱秘而鬼祟,那僅僅只因為小小的信封承載了最大的私人空間,是充滿敵意的生活中惟一的溫暖和慰藉,支撐我們度過苦澀難耐的時光。我們的眼睛一旦離開那幾頁信紙上含蓄的真話,面對的將是鋪天蓋地赤裸裸的謊言和虛偽。

那個冬天的小興安嶺,大雪封山,進山伐木的連隊和農場斷了聯繫,一連兩個月,信件完全從我們的生活中消失了。帳篷門口的雪地被盼信的人們踩得梆硬,林中只有飛舞的雪花但沒有哪怕一隻信封的蹤影。寂靜和寂寞讓人透不過氣,每個人都狂躁不安,快被逼得發瘋。暴風雪的夜晚,我們在微弱的蠟燭下瘋狂地寫信,寫給我們想得起來的任何人。一隻只用米粒粘合的厚信封,在炕席下被壓成薄片,一隻只薄片積成了厚厚一摞,硌得人腰疼,我們共同守望著冰雪,卻沒有郵遞員來把那些信接走。有個寧波女知青是個獨生女,她和父母有約,每日互有一信發出,從不間斷。沒有書信的那兩個月,她寫的信已塞滿了一個旅行袋,她甚至吃不下任何東西,氣息奄奄幾乎快要死去。一個休息日,有男生幫她背著那隻旅行袋,頂著風雪步行幾個小時到林場的場部去寄信,把那個小郵電所的郵票用得一張不剩。

很多日子以後,天終於晴了,山溝里突然響起了拖拉機的轟鳴,我們的歡呼聲震落了樹上的積雪,滿滿的車廂卸下了我們需要的食品和雜物,還有幾隻沉重的麻袋──快被撐破的麻袋在幾分鐘內被無數雙手迅速撕開,無數只沉甸甸的信封如泉水嘩地湧出來,散落在雪地上,然後一搶而空。我搶到了屬於自己的那幾封信。信上的郵票已被雪花洇濕。那是一個突如其來的節日,所有的人都得到了同一份禮物。整整一個夜晚,帳篷里鴉雀無聲,人人都在馬燈下安靜地讀信,就像享受著一件天降的禮物,只聽見紙頁的翻動聲和姑娘們喜極的啜泣。我枕著父母和友人的來信,在心裏一遍遍背誦著信上的每一句話,如今想起來,信上講的其實都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但20多年前那個夜晚,信中的每一個標點符號都使我興奮不已。我傾聽爐膛中燃燒的木棍在歡快地歌唱,伴著山林里低低的風聲,夜色從眼前的信紙上一行行挪移,終是無法入睡。早起的值日生已開始擔水掃地,帳篷頂上煙囪的縫隙處漸漸由灰而藍最後變成一片金黃,天完全亮了,而我還睜大著眼睛。

那是等待書信的有關記憶中,最為完整的一次。

假如那些信再不來,我們還能在森林里堅持下去么?

小小的信封、薄薄的信紙,你真有那麼大的魔力啊。

在燈下鋪開信紙,眨眼間氣貫長虹。燈暗了窗明了,踏著晨曦去寄信。

後來的光陰雖幾經變遷,但我始終悉心地呵護著自己書信的天地,因為在那裡有安寧,有感動,有體味。

書信的年代我們活在文字里,在某種意義上我們仍活在思想里。當把心裏的話,充滿了真誠,飽蘸了思索地傾瀉在筆端,寄給親倦友人,敘述一下自己的成長,沉思一下生活的偶得,記錄下悲歡的心路,省悟一下得失的體會。而盼望著,也定會得到遠方將心比心的交換和溫暖的撫慰。那是一種充滿了希望、理解、關懷與共鳴的生活啊!點點滴滴中,就這樣關照著自己,相伴著他人。

如今我們已不再等待書信,若是有送報的郵差捎來幾封書信,倒會讓你覺得稀奇,拆開看,信封里除了會議通知、便是合同公文。我們想要同親朋摯友的交流,莫非都已用電話和E-mail代替? 電話里總是談笑風生,E-mail總是言簡意賅,一切都變成了現代生活的公事,計算著付出與所得的比例。表面生活的繁榮,卻使心的深處荒疏。書信時代終結后,我不知道自己還能盼望什麼。偶爾我會瘋狂地用筆寫信,也僅僅是為了寄託對書信的懷念而已。

來源:新生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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