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索爾仁尼琴:莫要靠謊言過日子(上)

2013年10月25日 1:49     評論»

◎亞·索爾仁尼琴 [蘇]

從前,我們連竊竊私議都不敢。而現在,我們撰寫和閱讀地下出版物。我們聚在科學研究所的吸煙室里,彼此敞開心扉,發發牢騷:他們什麼勾當干不出來呀,哪件壞事不把我們拖進去!民窮財盡,家徒四壁,他們卻毫無必要地在宇宙方面大吹大擂。他們加強遠方的野蠻制度。他們挑起(別國的)內戰。他們想整誰就整誰;他們把健康的人趕進瘋人院。一切全是「他們」,我們呢,──無能為力。

事情簡直糟透了。普遍的精神毀滅已經降臨到我們大家頭上,肉體毀滅也即將象野火一樣蔓延開來,把我們和我們的孩子統統吞沒。而我們卻依然故我,總是怯生生地微笑著,含含糊糊地囁嚅著:

「我們又有什麼法子去阻止呢?我們沒有力量呀。」

我們是如此絕望地失去了人性。如今粗陋的食物配給制,害得我們甘願放棄所有的原則,放棄我們的靈魂,放棄一切前人的努力和一切後代的機會──然而所有這些,只能讓我們苟延殘喘。我們丟了堅定,失了傲骨,也沒了激情。世界的核毀滅我們也不怕,第三次世界大戰我們也不怕。我們早躲到了縫隙裏面。我們只怕勇敢地做事。

我們只怕落在旁人後面,只怕要我們獨自採取行動──猛可里,我們發現自己丟了白麵包,丟了暖氣和莫斯科的戶口。

我們在政治學習小組裡反覆受到灌輸,要愉快地生活,一輩子循規蹈矩;我們已經習以為常:環境,社會條件,是超脫不了的,存在決定意識嘛,我們有什麼用?我們毫無辦法。

可我們有辦法──什麼事都辦得到!但是我們自己欺騙自己,以便自我安慰。根本不能全怪「他們」,要怪我們自己,只怪我們!

有人會反駁:的確一點法子也想不出來呀!人家堵住我們的嘴,不聽我們的,也不來徵求我們的意見。如何才能迫使他們聽我們的呢?

要說動他們改弦易轍,是不可能的。

自然的辦法是把他們改選掉──可是在我們的國家,根本就沒有選舉。在西方,人們知道罷工,遊行示威表示抗議──可是我們被折磨得膽小如鼠,我們對此都感到害怕:怎麼能一下子拒絕工作,怎麼能一下子走上街頭?近百年來苦難的俄羅斯歷史上所嘗試過的其他一切不幸的道路全都不是為了我們而選擇,而且確實都是不必要的。

現在,當斧鉞開始砍人的腦袋,所有播下的種子都發了芽的時候,我們看到:當年那些想通過恐怖手段,通過流血起義和國內戰爭使國家成為正義幸福之邦的過於自信的年輕人,是何等誤入歧途,何等愚不可及。不,謝謝你們這些啟蒙的老前輩!現在我們知道,結果的卑鄙助長了手段的卑鄙。我們的雙手將是乾淨的!

難道就毫無辦法了?真的沒有出路了?莫非我們只好無所作為地等待:什麼事情會突然自動發生?……

但是,暴政永遠不會自動放過我們,如果我們大家天天承認它、讚頌它和強化它,如果我們連它的哪怕最敏感的弱點都不肯唾棄的話。

唾棄謊言!

當暴力闖入人們寧靜的生活時,它滿面紅光,充滿自信,神氣十足地在旗幟上標榜著,並且叫喊著:「我是暴力!大家散開,讓開,否則我將你們踩扁!」但是暴力很快便衰老了,沒過幾年,它已經失去自信。於是,為了支撐下去,為了顯得道貌岸然,它必然要求謊言作為自己的盟友。因為:除了謊言之外,暴力沒有任何東西可作護身符,而謊言也只有靠暴力才能生存。然而,暴力不是每天,也不是在每個人的肩膀上落下它那沉重的魔掌;它只要求我們對謊言俯首聽命,每天參加說謊──這就是「忠」字的全部內容。

其實,這裏就有一把被我們忽視的、最簡單、最方便的解放我們的鑰匙:個人不參加說謊!縱然謊言鋪天蓋地,縱然謊言主宰一切,但是我們要堅持最起碼的一點:不讓謊言通過我興風作浪!

這一點,便打開了我們無所作為造成的虛幻鏈環上的一個缺口!對於我們是最容易做到的,對於謊言則是最致命的。因為,當人們唾棄謊言的時候,它簡直無法生存下去。它象傳染病一樣,只能生存在活的機體中間。

我們用不著鼓足勇氣。我們也無意走向廣場和大聲宣揚真理,公開講出我們的想法,──不需要,這是危險的。只要我們不講違心話就行了!

這便是我們的辦法,在我們普遍天生膽小怕事的條件下,這是一條最容易、最方便的辦法,比(說起來怪玄的)甘地的「非暴力反抗(civil disobedience)」容易多了!

我們的辦法是,決不自覺地支持謊言!一旦認識到謊言的界限在哪裡(這界限在每個人眼裡還是不同的),就象避開瘟疫一樣避而遠之!不為那「意識形態」殭屍塗脂抹粉,不為那腐朽的破衣爛衫縫補漏洞,──那時我們將驚奇地發現,謊言必將一敗塗地,徒喚奈何,而真相終將大白于天下。

(未完待續)

(李國海譯自《亞歷山大·索爾仁尼琴文集》第9集,張曉輝據The Democracy Reader一書英譯文校補)

來源:新生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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