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落人間的文字:回到從前

2016年09月05日 6:01     評論»

文/王金丁歸意濃(彩墨)68×69cm(圖片來源:大紀元 徐明義畫集)

歸意濃(彩墨)68×69cm(圖片來源:大紀元 徐明義畫集)

 

1.
許秘書把手機舉在額前,遠遠對著董事長,食指輕輕觸了一下面板,嘎喳一聲,視窗里瞬間出現的影像,雖然不太清晰,但董事長挺立山上的雄姿,已讓他十分滿意。此刻,董事長正高舉右手,向他比著勝利的手勢,他趕緊翹起大拇指,用力的回了一個讚美。

許秘書想起早上出發前董事長的訓示,心裏就發笑,站在橢圓形桌前的董事長嚴肅地說:「登山時離我遠一點,我要靜一靜,要思考一個重要的決策。」

已爬過了兩個山頭,董事長放下背包,望著遠山及層層山谷,一陣風迎面吹來,心裏不覺發出自豪:「才七十多歲,我的跟事業一樣,正在巔峰。」挺起胸膛,身後也吹來陣陣涼風,感覺渾身舒暢,還聞到風裡帶來的成熟的芒果味。

「施主您吃吃看。」董事長轉過身去,一個穿著半長褲褂的小和尚向他跑來,衣襟里抱了一堆芒果,兩顆金黃的掉了出來,小和尚乾脆將芒果全放到地上,向前面這位施主躬身後,又跑回去了。

董事長看著小和尚跑到芒果樹下,彎腰挑起水桶,還轉過身來,歪著光頭向他揮手,就隨著另一個小和尚,一前一後挑著水桶,鑽進了一條小路,往山谷里去了。董事長望著,直到和尚消失在視線里。

和尚質樸的神態、自然的動作,給他帶來一陣喜悅,「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一時,想起了阿飛,就在一顆大石頭上坐了下來,拿出水壺,喝了口水。

想起升初中一年級那個夏天,跟阿飛跑去住家附近的田野里摘芒果。「阿龍,快上來,看到我家房子了!」阿飛一溜煙竄上了田邊那棵大芒果樹。自己抓著枝幹蹲坐在樹杈上,仰起頭,只能看到阿飛的屁股和小腿。

「阿龍,這顆最紅你先吃吃。」沙沙的樹聲里,一個芒果從葉影搖曳的陽光里拋了下來,接在手中的剎那,那種沉甸甸、紮實渾厚、涼涼的感覺,直到現在還留在心裏,彷彿聞到了芒果的香氣。阿飛從樹頂下來時,一手攀著樹榦,一手抓緊褲帶,生怕上衣里鼓鼓的芒果掉出來,那一幕影像時常在腦海里翻轉。

如今,阿飛已是「飛騰科技」董事長,自己也掌管幾家科技公司,彼此的願望都達成了,「現在要吞併的可是阿飛的公司啊。」心裏不覺一陣苦笑。

前面又有兩個和尚挑著水桶,從左邊山坡上輕巧地滑了下來,後面跟著一個穿著長袍的和尚,山風吹起長袍下?,和尚一副飄逸世外的神態,悠然自在。他心裏想著:「我退出了戰場,也會是那樣。」

2.
「董事長,您的科技王國就差這一塊了。」那天許秘書走進董事長辦公室,看到那張「飛騰公司合併企劃書」還躺在橢圓形桌上,有點悻悻的:「報告董事長,在科技界闖蕩不能心軟,我們不是並了好幾家了嗎?」

他再一次肯定自己識人的能力,眼前的許秘書就是個例子,才能打下今天的江山。心想:「還是許秘書了解我。」拿著杯踱到大型窗前,窗外聳立的大樓像一片叢林, 101大樓秀麗而霸氣,筆直插入雲霄,永遠吸引著他的眼光。一時,胸中澎湃的海浪一波波洶湧過來,可讓他輕輕擋住了,優雅的轉過身,喝了一口咖啡,望著許秘書,安撫他:「老許,耐著,讓我再想一想。」心裏還是叫著:「這可是阿飛的公司啊。」

要說跟阿飛一起出來創業,緣於一次大學社團的登山,那次要不是阿飛,自己可能就是山難的主角了。

在攀登奇萊北峰的路上,路途險惡,半路又逢強驟雨,他背著大背包走在阿飛後面,一不小心踩上了泥濘,「啊」的叫了一聲,頓時整個身體往下滑,阿飛轉過來,急速抓住路旁一棵矮樹枝,雙腳勾住了他的臂窩,喊著:「抓住我的腳,不要放!」大夥馬上擁了過來,拉著阿飛手臂,把兩人連帶背包硬是拖了上去。上去后,他坐在地上還在喘氣,往下面看去,就是深谷斷崖。

他永遠記得,雙手死命拉著阿飛的腳,身體一寸一寸往上升時,阿飛在痛苦的呻吟聲中,還不斷喊著他:「抓緊,抓緊。」那時,他就認定阿飛是真正的朋友。

大四畢業那年一個中午,他跟阿飛坐在科技大樓前的階梯上,同學的腳步聲斷續響過身邊。前面,鳳凰花正開得燦爛,一直迤邐至行政大樓,引得校園一片火紅。他轉過頭來,手掌握著阿飛肩膀:「你專精設計,畢業后你就往這方面發展,我來做電腦零組件,我們互相支援,一起闖天下。」

他還記得,阿飛坐在台階上點著頭,稚氣而自信的臉上充滿了憧憬。

3.
什麼困難的事沒有碰過,什麼複雜的事沒做過決策,吞併阿飛的公司,可卻是董事長一生中最難決定的事。

走在寧靜的山中,雖然只有遠近啁啾的鳥聲,花葉在風中飄落的聲音,四周都是大自然的聲音,心裏還是一片紊亂,他把眉頭皺到了心裏:「怎樣的決定都對,也都不對。」又有幾個和尚挑著木桶從坡上下來,他想,今天是要讓心裏平靜平靜,和尚過去了,就順著他們下來的路爬上去。

經過一段小路后,上了陡峭土階,階上沾滿了露水,濕濕漉漉的,他小心翼翼的,一步步站穩了踩上去,看見長高的草叢,趁機抓實抓緊了,才借力使力攀上去。爬山過程他都不讓頭腦閑著:「經營企業就像爬山一樣,每一步都要扎紮實實,不能有閃失,我的科技王國版圖就是這樣一塊塊拼出來的。」

攀上最後一階時,嘴裏吆喝了一聲,長長的吐了一口氣,就要爬上去了。踏上山路時,身體跟著飛了上去,才感覺手臂被一隻寬厚有力的手握著。站穩時,抬起頭來,看到的是一張溫和慈善的圓臉,原來是剛才那和尚拉了他一把:「施主好腳力。」

董事長摘下帽子,欠著身:「謝謝師父,剛剛在下面碰到您呢。」眼前的和尚雙手合十,躬身時眉毛將遮住了,挺起身來,溫和地看著他:「有幸在山上遇到施主,我在這裏等一個人。」他想:「該是等我吧。」和尚又望了他一眼:「等一位企業家,要來本寺禪修幾日。」和尚的眼睛成了一條縫,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施主神容清高,必是事業輝煌之人,若得緣分,歡迎您駕臨敝寺,必使蓬篳生輝。」

聽和尚這麼一說,心裏舒坦了,也合起雙掌微微躬了身:「師父必是這寺里方丈了,感謝師父邀約,只是目前公事煩擾,不能脫身。」頓了一下,心想,不如將心裏的事請教方丈,就趨前說明了,然後後退半步,準備聽方丈指點迷津,那方丈仍然和顏悅色望著他,淡淡地說:「修鍊人不理凡俗,坦白說,企業的事我也不懂,施主創業一生,歷練豐富,必有睿智抉擇。」方丈看他若有所失,不忍就此離開,抬手搖指山頂,長袖在吹過來的風裡,順著手臂滑了下來:「施主得便上山,老衲隨時在恭候。」往山頂望去,樹蔭深處果然露出一節黃色檐角。和尚轉身就要離去,董事長抓住機會:「敢問師父,一路上看到有人挑水,何所為?」和尚說:「施主問得好,本寺所需的水,全靠修行人一桶一桶從溪谷里挑上來的。」他更疑惑了:「怎麼不引山上的泉水?這樣太辛苦了。」方丈說:「這百年寺院承傳了幾代方丈,寺里的和尚也挑了百年的水。」方丈抬頭望向山頂,笑開了:「挑水也是修行的功課。」

一番對話,董事長心裏倒靜了下來,抬頭望著那寺院屋宇自語:「原來挑水也是修鍊。」心想,待我完成了我的科技版圖,就跟阿飛來這裏禪修了。

4.
最近,他常想起阿飛,想起那碗沁涼的湯,似乎又聞到了碗里散發出來的綠豆香味。

微胖的張媽媽給他的印象最深刻,在廚房裡張媽媽仍然穿得整齊乾淨,扎著一條潔白的圍裙:「阿龍啊,這鍋綠豆湯熬了一個早上了,你跟阿飛快來吃。」沾滿水的雙手在圍裙上來回擦著,伸手指向後院里的古井時,幾顆水滴隨著指頭飛到他臉上:「還用水桶提上來的井水浸了半天呢,這大熱天里喝,一定很涼快。」

那是第一次上阿飛家。上初一時,一個禮拜六下午阿飛拉他上他們眷村,村裡是一群日式平房。記得,站在阿飛家的磚牆外,他喜歡看牆上竄出來的紅艷艷的燈籠花,在午後軟軟的陽光里搖晃。

匡啷一聲,阿飛將黯紅色大門關上后,他們就進屋裡去了。拉開玻璃門,坐在玄關地板上,書包拋在一邊,將脫下來的布鞋擺進鞋櫃里,就跟著阿飛屁股後面,一步步走進去,兩旁的檜木門一直延伸到甬道盡處。他看著阿飛快步走去,最後喚著:「媽」,小跑起來,地板被阿飛跑出清亮的「酷酷」聲,隨著腳步遠去。望著阿飛的背影,他希望永遠走不到盡頭,感覺那是另外一個寧靜的世界。阿飛後來告訴他,那日式檜木門叫「秀麗」。到現在,還感覺周圍瀰漫著檜木的香氣。

張媽媽的綠豆湯果然好吃,一吃就是三大碗。後來學乖了,要學會抗得住張媽媽的殷勤,「好吃好吃,謝謝張媽。」第一碗掏了半碗綠豆,第二碗綠豆更少了,敷衍著吃個半飽,第三碗,喝湯的聲音就要放大了:「這湯真是好喝,又涼又夠味。」只要那灶上的蒸籠被張媽媽的手掀開,頓時,整個廚房飄蕩著誘人的糕餅味時,他們放心了,就是等那一籠張媽媽親手製作的「藕粉雪花糕」。

他從沒見過阿飛的父親,聽說是位將軍,常年駐紮外地某個營區。他只有在喝完綠豆湯,在廚房轉角處,偶爾看見一件綠色軍裝筆挺地掛在白壁上,他會仰起頭注視半刻,胸中緩緩升起一股敬意。

「媽,我們去大崙溪抓蝦啦。」有一次,匆匆喝了碗綠豆湯,就跟著阿飛穿過長長的「秀麗門」房間,把一腳一腳的「酷酷聲」留在甬道里,坐在玄關地板上穿了布鞋,就跑出大門去了,經過一座荒廢的大宅院,直接奔到了溪邊。

他脫掉上衣,把手伸進水裡時,阿飛已經站在溪里了,上半身露出水面向他喊著:「阿龍,這邊許多蝦子,還在水裡游來游去,快來啊。」他將脫下的鞋子放在溪邊,趕忙走進溪里,兩隻腳踩著砂子趕著水,向阿飛劃過去。溪水清澈見底,藍天也在水面漂來漂去。溪水濺了阿飛滿頭滿臉:「阿龍,那邊一群蝦子,快用衣服撈起來。」他看到蹦跳的蝦子伸著長長的觸鬚,在阿飛用上衣做成的袋裡跳進跳出。

那天,他們豐收了,兩個人光著上身,抱著裝滿蝦子的上衣,興高采烈的從溪邊笑說著走回來時,卻在那座大宅院前遇上了五個彪形大漢。

那領頭的站在四個漢子前面,凶神惡煞似的,手指重重地指向阿飛。他雖然第一次碰到這種場面,只是心裏顫了一下,轉過頭來問阿飛:「怎麼回事?」阿飛還是一臉稚氣,笑笑的說:「我偷吃了阿輝飯盒裡的鹹鴨蛋,聽說他哥哥是東門幫的。」他點著頭,將裝滿蝦子的上衣交給阿飛,挺起胸膛大步走向那領頭的,伸出左手在那壯漢胸膛上,不重不輕的拍了三下,那壯漢凜了一下,他的眼光望去時正碰上斜射過來的白眼。收回左手,一個字一個字的:「阿賜是你們大哥吧,一起找他說話去。」壯漢握起拳頭:「你哪一路的?」他的語氣雲淡風輕:「阿賜是我兄弟。」歪著頭:「走吧。」壯漢望了一眼阿飛,阿飛仍然笑著臉,又回頭看看身後幾個兄弟,他從眼睛餘光里瞧見了,幾個兄弟向壯漢搖著頭,他抓著機會,給了退路,從口袋裡掏出一包口香糖,給每人手裡塞了一片:「算了算了,大家以後還會見面的。」

到現在,他還常把這件事掛在嘴上。那天巡視廠房時,進度超前了,心裏一滿意,自然的褒了幾句,許秘書端來一杯茶,他在車床旁邊椅子上坐了下來,一邊喝著茶,津津談著:「四、五個流氓擋在前面,沒有膽識能有那麼漂亮的結局嗎?從小見大,老許你說,我們企業能有今天不是我的明智決斷嗎?」他得意的抬起頭望著許秘書時,卻讓一句話給堵了回來。

許秘書站在面前,彎下腰來剛好跟他一般高:「報告董事長,並飛騰的事您已經考慮半年了。」

5.
董事長走著,一面望著那山頂上的廟宇,此時已不見了方丈,挑水的和尚仍然不時出現。想起那天在廠房裡受許秘書一激,當晚就邀阿飛來公司喝咖啡,雖然當時阿飛都答應了,自己還是下不了決定。

那晚,在公司頂樓的的咖啡廳只有他們兩人,他親自給阿飛煮咖啡。看著虹吸壺裡的水滾了,從冒泡的圓肚玻璃壺裡望過去,他用緩慢的語氣說:「我們都打拚了一輩子,也該休息了。」「是該休息了。」阿飛點著頭。他繼續說:「我已經找好了寺院,我們去山上靜一靜,一起去禪修。」阿飛什麼時候都是那副率真的表情。

他將磨好的咖啡粉末,慢慢倒進滾開的水裡,煮好的咖啡隨著溫度流入壺裡,片刻,咖啡的香味溢滿整個空間。他倒了一杯放在白瓷盤上,送到阿飛前面:「你知道,創業以來,我一生最大的願望是打造一個科技王國,也是對股東的交待,」他轉過頭來:「現在就缺設計這一塊了。」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從飄蕩的白煙里望著阿飛:「設計的業務,在業界就屬你做得最好了。」阿飛只是瞬間愣了一下,馬上恢復自然,聞著杯里的咖啡說:「公司的股票我自己有七十萬股,應該夠你用了,要多少你拿去。」阿飛沒事似的,還是天真的笑著:「阿龍,你我不用客氣。」

他說:「我的科技王國完成了,交了棒,我們就一塊去禪修,在山上我們可以像過去那樣。」一時,阿飛想起了過去,微笑著說:「那裡有芒果采嗎?」「有啊。」他也跟著回到從前。「有蝦子嗎?」「山谷里的溪流肯定會有蝦子、魚兒,可是不能抓。」他突然想起了什麼,興奮地說:「找一天,一起去喝張媽媽煮的綠豆湯。」

太陽已落入山下那片樹林里,他背著背包繞著山路轉彎時,方丈又出現眼前,他想:「可是在等著我呢?」又有幾個和尚挑著水,順著山坡走上去。

突然,許秘書拿著手機匆匆跑了過來,喘著說:「總經理賴過來了,飛騰邀我們今晚七點開會,說是要談股價的事。」他沉靜了片刻,向許秘書下了指令:「請總經理準時出席,授權他全權處理。」調整好背包時又加了一句:「股份夠了就好,不要多買。」

「回去了。」一時,心裏卸下了重擔,下山途中又回頭望了一眼,方丈跟幾個挑水的和尚正向他揮手。他心裏想著:「我很快就會回來了。」仰起頭,向山上揮手時,突然全身一陣顫慄,從沒有過的恐懼感襲上心頭,一個聲音告訴他:「交了棒,不是什麼都沒有了嗎,只剩那些股票。」

轉身又往山上望去,此刻,天色已黯了下來,隱約還能看見幾個挑水的和尚的身影,再仔細搜尋,已不見了方丈。@*

來源:大紀元 責任編輯:林芳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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