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杜甫為何棄華茂辭采 志為平民百姓歌

2015年10月31日 16:15     評論»

唐詩背後的故事系列之三
文/柳笛

,總是執意端坐在寒江孤舟里,描繪天地間那一隻不合群的沙鷗;或者徘徊于春城草木間,期盼烽火中那一封重於萬金的家書。圖為杜甫草堂。(Wiki commons)

讀杜詩,多半是個嚴肅枯燥的活兒。因為他生活的特殊時代,因為他探討的社會課題,需要你焚香凈手,正襟危坐,擯棄私心雜念,全身心專註于詩歌的解讀和思考。

而若你讀過許多杜詩,便真正能讀出許多味道來。原來他的生活也曾色彩斑斕。詩中有綠意:邀一二良朋,涉綠水、撫翠竹,觀夏木陰陰,青霄邈遠。詩中存朱華:林花著雨,紅濕似重,妝點錦官城的拂曉;粉妝旋抹,茜羅裁裙,嬌美的容顏聚在家門前爭看遠道而來的長官。更有白露、黑雲,金孔雀、銀麒麟,不一而足。

除卻感時傷世、憂國憂民的主題外,杜甫也曾作花月閑談,往往筆調濃麗豐艷,一展盛唐風姿,不似杜老手筆。譬如《月夜》,獨自困於長安的杜甫乍對月光,再掩不住綿長的幽思之情。「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是他遙想遠方妻子惆悵凄美的模樣。再如《狂夫》,杜甫一家飽經離亂暫住浣花草堂,身處陶然美景,「風含翠篠娟娟凈,雨裛紅蕖冉冉香」,清新之語自然流出。就連《紅樓夢》里的寶琴姑娘也簡論杜詩,說他不止有「叢菊兩開他日淚」,亦作過「紅綻雨肥梅」「水荇牽風翠帶長」等句。

這些為數不多的清麗詩篇,渾不似杜甫在心中的模樣。或者說,對於他而言,世間風物人情,無一不能入詩,一出手即是上乘佳作。杜甫本是大家,憑藉辭采華茂作詩,他的形象一定儒雅溫潤得多。但他偏不,都雲詩言志、歌詠言,所以,杜甫寧願放棄生花的妙語,走進平民百姓中,希望把一腔創作的才華為當時的勞苦民眾綻放。他是一塊且方且厚的磐石,峻切剛毅,理性敘事,卻又深沉關懷。

杜甫,總是執意端坐在寒江孤舟里,描繪天地間那一隻不合群的沙鷗;或者徘徊于春城草木間,期盼烽火中那一封重於萬金的家書。他寧願白雪滿頭,不勝竹簪,也甘願風雨如晦,茅屋破敗。他在困厄中堅守人間的正義,久久不肯離去,直至老病江舟,飢餓而亡。

詩無達詁,詩品卻應有高下。這詩品當來源於人品。杜甫自幼好學,七歲思即壯,九齡書大字,致力於做官出仕,造福百姓,卻生不逢時,不是與官位擦身而過,便是遷居閑職,有志難伸。他客居長安十年,因李林甫弄權妒賢,屢屢受挫。安史之亂爆發,他避難於鄜州羌村,聽說肅宗在靈武繼位,便隻身北上,不幸被叛軍俘虜押至長安。兩年後,郭子儀率軍至長安城北,杜甫冒險逃出長安,穿過對峙的兩軍到鳳翔投奔皇帝,被授予左拾遺。他又因仗義執言營救房琯觸怒龍顏,被貶到華洲,從此再不受重用。後來他輾轉漂泊到成都,寄食於世交嚴武,被推薦作了他門下的檢校工部員外郎。嚴武去世后,他幾經喪亂,長期漂流於江中,最後在一艘小船里寂寞離世。

在他多災多難的一生里,那為數不多的清詞麗句是他苦中作樂的自我消遣,而他也常告誡自己要在濁世之中保持清醒的頭腦,直面戰亂時代的冷酷。命運的軌道一次次和他開著玩笑,做官的希望一次次幻滅,即使處在生活的最低谷,他都沒有被苦難打敗,反而用自己的方式吟唱著黑暗的世道,憂患的國運。

在杜甫看來,最無道的莫過於昏君弄臣,最悲慘的莫過於底層大眾。行役、重稅、飢荒,造成了人世的流離與生死的無常,是百姓痛哭哀歌的根源。所以,他甘願把諷時傷世、憂國憂民作為一生的事業,把現實中的不平記錄在詩歌里,作為前車之鑒,勸誡後人。在普羅大眾的悲慘命運中,戰爭最直接地造成他們的生離死別,也成為杜詩中最常表現的主題,那「三吏」「三別」同樣是與《兵車行》齊暉的典範之作。


對杜甫而言,世間風物人情,無一不能入詩,一出手即是上乘佳作。(維基百科公有領域)

有的詩人,作文與作人是斷裂的,有的一方面表達著對君王的忠誠不二,一方面為了詩名殺人害命、賣友求榮;有的詩人道貌岸然書寫著世間百態,私底下卻以官位之便聚斂家資,蓄家伎過百,生活豪奢。而杜甫不然,他心裏有一桿標尺,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即便是面對天子、有恩於他的朋友也是如此。在肅宗時期,他歷盡千辛萬苦才求得左拾遺的官位,但決不會為了保住個人名利,就放棄了做人的準則。宰相房琯不通兵事,平叛失利,在咸陽的陳濤斜大敗而回,著名琴師董庭蘭借與房琯的關係弄權謀利,遭人彈劾。房琯入朝自訴卻被肅宗斥退,不久便被罷黜。杜甫與他交於布衣,為他上疏:「罪細,不宜免大臣。」而且杜甫大讚房之家學人品,結果卻深受牽連,差點被三司審訊。

在成都居住時,嚴武身為劍南節度使,為他謀官,時常接濟探望,可謂是仁至義盡。但杜甫非但沒有感恩戴德,反而極盡傲慢無禮之事。有時嚴武拜訪他,他不冠不袍,言行舉止也沒有尊卑禮數。更有甚者,他乘著酒意登上嚴武的坐榻,怒目圓睜而質問:「嚴挺之(嚴武父)乃有此兒!」

飽讀詩書的杜甫何以這般橫眉冷眼,對待生命中的好友兼貴人?觀嚴武事迹,才知他年幼時曾用鐵錐打死父妾,且不知悔改,供認不諱;鎮守四川時,梓州刺史章彝因小事惹怒他,嚴武竟用棍棒將其活活打死。而他也並非一無是處,安史之亂時毅然護肅宗西奔,廣德二年又帶兵擊敗吐蕃七萬軍,使其一度不敢犯境,保衛了西南邊疆。他猛悍非常,卻也暴戾嗜血,或許在杜甫眼中,戰爭的災禍有一半的責任是由嚴武這樣的殘忍將領造成的。

他曾在《后出塞》中寫道:「挽弓當挽強,用箭當用長。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殺人亦有限,列國自有疆。苟能制侵陵,豈在多殺傷!」杜甫認為戰爭的目的不是製造殺戮,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嚴武等將軍在接受皇帝封賞時,可曾想到過,他的軍功是無數平民百姓的寶貴性命換來的,他們的離世又將造成多少家庭的悲劇。他奉行弱肉強食、成王敗寇的鬥爭哲學,死里逃生總是刺激著他好勇鬥狠的神經。杜甫也許曾向他進言,想通過感化將領逐漸改變這個哀鴻遍野的唐朝,但結果卻讓他失望了,以至於在大醉之後發出最為沉痛的一語。嚴武出於世交的情誼和對文人的尊重,並不以為忤,但他永遠也不懂杜甫的苦心。若他懂得,他的母親也不會在嚴武去世時如釋重負地說:「我終於不用再擔心會被他牽連成為官婢了。」

正是由於杜甫的崇高人格和儒家理想,他的詩作不僅僅是文法、技巧的研磨與提高,立意的高遠才是《兵車行》與其它詩作感人至深的最主要因素。三百年大唐,流傳至今的有兩千多位詩人,詩歌近五萬首,而那身名磨滅的,更是不可勝記。如數家珍的人與詩,不過占其百分之一。而杜詩留存大約一千五百首,歷來為世人稱道的依舊是那些憂國憂民的厚重作品。舞文弄墨,堆砌辭藻,稍有才氣者經筆硯打磨,皆可為之,而詩中骨氣才是決定品位高下的根本。

當杜甫對仕途絕望,便把對世界的理想、對生命的敬意全部投射于詩歌。杜甫作詩,不為取悅權貴,不為粉飾太平,而是懷著哀國悲己的沉鬱情感,賦予唐詩新的使命。漢族是注重歷史的民族,他就把著史立傳的責任感,融匯於他的詩歌中,用凝練詩意的語言,再現唐中後期的社會現實,探討盛衰興亡的背後原因。因此讀杜詩,總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嚴肅而崇高的意蘊,這是詩人蕩漾在字裡行間的歷史憂慮感,誘發了一代又一代讀者的膜拜與追思。

晚唐孟棨在《本事詩》中寫道:「杜逢祿山之難,流離隴蜀,必陳于詩,推見至隱,殆無遺事。故當時號為『詩史』。」一朝正史,往往由更替的新朝敘寫,其真偽、詳略難以真實客觀,而杜甫心懷天下,久歷滄桑,于當朝歌詠當朝人事,留下了最直觀最珍貴的記錄材料。杜詩的意義,已遠不止是詩歌音律、詩品魅力的極致,它對於後世的借鑒和啟示價值更是無窮。

孔子作《春秋》,而亂臣賊子懼。聖人著史,微言大義,不僅客觀地還原歷史的真相,其經驗教訓更為後世樹立修身治國的尺度。杜甫被尊為詩中聖人,他的詩歌同樣起著發人深省的歷史作用。古人有「三不朽」: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杜甫以德行立世,讀書破萬卷,行吟不倦,著成力透紙背的傳世名篇。誠然,有部分杜詩正氣有餘,優美不足,但正因詩歌背負沉痛時事與憂國情懷,讓他與他的文字彪炳千古,永遠盪人心魄。

天下辭章千百卷,願世人最懂你那一篇。#

責任編輯:林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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