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裙釵「宿命」 淺釋(下)

2013年10月21日 19:27     評論»

◎李敬

【明心網】(四) 呆香菱苦志學詩 痴寶玉湊戲鬥草

畢竟和尚還說過,香菱 「有命無運。」 果真,這個姑娘的「命」,有時看來是很不錯的。且不說她來到人間之初,降生在那麼好的一個地方,那麼好的一個家庭,父母視她為掌上明珠,對她嬌生慣養……。如今,「呆霸王」薛蟠把她買來,看似不幸。可有好心的薛姨媽,呵護著她,暫把她留在自己身邊作丫環。賈府上下,對她無不另眼看待。加之香菱雖然幼小,處事為人博得眾人憐愛。有人誇她長得好看,說他「有東院蓉大奶奶的品格。」大家可知道,《紅樓夢》里的女人當中,賈蓉的媳婦秦可卿,是寧、榮兩府,上自老祖宗賈母,以至她的公公賈珍,嬸母王熙鳳,都恨不得把她寵愛到天上去的人物。而且不僅在賈府她如此受寵,就連賈寶玉在夢中所去的「太虛幻境」,警幻仙姑派來陪寶玉的「鮮艷嫵媚」。「風流裊娜」的仙女,竟然也是可卿。可以說這個」蓉大奶奶(秦可卿)是十二釵之中最具神秘色彩的人物。在這裏拿香菱與她相比,作家是不是有意提醒讀者注意,在眾丫環中,香菱也是與眾不同的呢。

提起香菱的與眾不同,薛寶釵把她帶進大觀園的那段日子,特別值得一提。作家分別在第四十八回「……幕雅女雅集苦吟詩」和第六十二回「……呆香菱情解石榴裙」兩回的後半部分做了生動描寫。大觀園是為在宮裡當了皇妃娘娘的賈元春建造的「省親別墅」。元春省親之後,命寶玉、黛玉、寶釵及賈府眾姐妹,住了進去。當然這些人都是帶著自己的僕人和丫環住進去的。寶釵也不例外。可是有一天,寶釵又向母親提出,要香菱也去大觀園跟她作伴,說:「夜長了,我每夜作活,越多個人豈不越好。」母親答應了。香菱收拾了衾褥妝奩,命一個老媽媽先送進蘅蕪苑去。然後她二人便同回園中來。且聽二人的兩段對話:

「香菱道:『我原要和奶奶說的,和姑娘作伴兒去。又恐怕奶奶多心,說我貪著園裡來玩。誰知你竟說了。』 寶釵笑道:『我知道你心裏羡慕這園子不是一日兩日了,只是沒個空兒……所以趁著機會,越性住上一年,我也多個作伴的,你也遂了心。』 香菱笑道:『好姑娘,你趁著這個功夫,教給我作詩吧。』 寶釵笑道:『我說你』得隴望蜀』呢……。』」

怎奈香菱學詩心切,當天晚飯過後,寶釵去了賈母那裡。她一心只想學詩,常聽姑娘說,大觀園裡的詩社裡每回賽詩,奪魁的總是黛玉。她等不得寶釵回來,也不顧林黛玉還在病中。

香菱自己便往瀟湘館中來。此時黛玉已好了大半,見香菱也進園來住,自是歡喜。香菱因笑道:「我這一進來了,也得了空了,好歹教我作詩,就是我的造化了。」黛玉笑道:「既要學詩,你就拜我做師。我雖不通,大略也還教得起你。」香菱笑道:「果然這樣我就拜你作師。你可不許膩煩的。」

就這樣香菱開始學習作詩了。林黛玉耐心地給她講解「起承轉合」。「平仄虛實」,然後說「如果有了奇句,連平仄虛實不對也使得的。」隨後,指導她讀名人詩篇。竟然連探春、寶玉都引來入坐,聽她們講解。香菱又從她這裏拿回書去讀。她顧不得走回家,坐在路邊石頭上便看起來。到了家仍然又是讀,又是作。如此茶飯無心,坐卧不定。一連幾日。一旦作出一首,忙去叫黛玉看,可總是說不好。這天又折騰至三更以後才上床,五更才朦朧睡去。一時天亮,寶釵聽她夢中笑道:「可是有了,難道這一首還不好?」寶釵笑她:「可真是詩魔了。學不成詩,還鬧出病來呢。」正是香菱苦志學詩,精血誠至。一天,她終於寫成一首,黛玉沒說不好。眾人爭搶著看過,評為「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李紈與眾姐妹都說,要約她進詩社。寶玉也稱讚道:「這正是『地靈人傑』,老天生人再不虛賦情性的。我們成日嘆說可惜她這麼一個人竟俗了,誰知到底有今日。可見天地至公。」

第六十二回寫香蓮和幾個小丫環玩「鬥草」的遊戲,她們滿園採花,采草,個自兜著,坐在花草堆中鬥草。這個說」我有觀音柳。」那一個說:「我有羅漢松。」……比賽誰對得快。對得巧。對著對著一個人突然說:「我有姐妹花。」眾人一時對不上了。香菱便說:「我有夫妻蕙」。於是,大家鬨笑起來,她們說從來沒有這花兒,有人說香菱必是想丈夫了。大家坐在草地上,你推我搡,笑個不停。一個拍手笑說:「了不得了,那是一窪子水,污了她的新裙子了!」眾人一看惹了禍,笑著跑散了。香菱低頭一看裙子果真濕了。而且點點滴滴流下綠水來,正急得想哭,「可巧寶玉見她們鬥草,也尋了些花草來湊戲,忽見眾人跑了。只剩了香菱一個,低頭弄裙,因問:「怎麼散了?」香菱便說:「我有一枝夫妻蕙,她們不知道,反說我謅,因此鬧起來,把我的新裙子也髒了。」寶玉笑道:「你有夫妻蕙,我這裏倒有一枝並蒂菱。」口內說,手內卻真箇拈著一枝並蒂蓮花,又拈了那枝夫妻蕙在手內。香菱道:「什麼夫妻不夫妻,並蒂不並蒂,你瞧瞧這裙子。」

香菱對寶玉說了這裙子的來歷。寶玉低頭瞧了,一時比香菱心裏還急。一則想,寶釵把別人送的衣料,好心與香菱一人做了一件裙子,如今她的好好的,香菱剛上身,就臟成這樣,豈不辜負她的心;二則姨媽老人家嘴碎,這叫姨媽看見,又是一個說不清。怎麼辦呢?他倆翻復商量許久,寶玉想起來,襲人有一條一模一樣的裙子。他建議借了來,換下這條。香菱說:「就這樣吧,別辜負了你的心。」又說:「我等著,你千萬叫她親自送來才好。」

襲人素來大方,況又與香菱相處甚好,拿了裙子,由寶玉帶路,來找香菱。香菱忙萬福道謝。命寶玉背過身,慌忙換了,髒的交襲人拿走了。 再看寶玉,蹲在地上,將方才的夫妻蕙與並蒂蓮放進一個坑裡,用心地拿落花的花瓣蓋好又撮土掩埋了。香菱拉他的手說:「這又叫做什麼?……你瞧瞧,你這手弄的泥污苔滑的,還不快去洗去。」寶玉笑著,起身走了。二人已走遠,香菱轉身叫住寶玉,寶玉扎著兩隻手,轉過身,笑嘻嘻地問:「什麼?」。「裙子的事可別向你哥哥(薛蟠)說才好。」寶玉聽了笑道:「可不我瘋了,往虎口裡探頭兒去呢。」

如果把香菱在大觀園裡的這段日子,比喻成像是在天堂的話,那麼,聽了最後的對話,是不是令人覺得,好像她一下子又墜入了地獄?

(五) 「宿命」在冊 此生此世劫難逃

香菱是一個極其單純的女孩兒。心地善良、純樸,無憂無慮。她被薛蟠買來,便認定自己是薛蟠的人,將來自然要給他作妾的。如今在薛姨媽身邊,她便一心一意侍奉好老太太,跟寶釵住進大觀園,她專心致志地學詩,天真無邪地與人相處。上自園中身份最高的大奶奶李紈,及至丫環中最重心計的花襲人,特別是小姐中,那麼刻薄的,常常是拒人千里之外的林黛玉,都被她天然純潔的性情所感動,與之相處甚好。

此後不久,香菱聽說,薛蟠在外邊結交上門檔戶對的「桂花夏家」並看上了這家的小姐,正張羅著要娶進門來。香菱歡天喜地,也日日為這事忙亂著。她說:「我巴不得早些過來,又添一個作詩的人呢。」她心裏想像著:那有才有貌的佳人,性情自然也是典雅和平的。只盼薛蟠娶過親,自己得了護身符。只要”@勤小心伏侍就是了。因此她心中盼過門的日子倒比薛蟠還急十倍。

「桂花夏家』』本姓夏,是長安數一數二的大戶,有幾十頃田地獨種桂花,凡這長安城裡。城外的桂花局,全是他家的。連宮裡一應陳設盆景,亦是他家貢奉。因此才有「桂花夏家」這個渾號。」而且,她家也和薛家一樣,同在戶部挂名,也是拿宮中銀子的官商。可惜夏家老爺已經沒了,家中只有一個親生女兒,名叫金桂。寡母獨守此女,嬌養溺愛異常,事事百依百順。過份的嬌慣,竟把個女孩兒養成霸道的性格。」愛自己尊若菩薩,視他人穢如糞土。外具花柳之姿,內秉風雷之性。」在家中時常和丫環使性弄氣,輕則罵,重則打。

如今出了閣,金桂以為要作當家的奶奶,。必要拿出威風來,才能壓得住人。過門不久,先將氣質剛硬,舉止驕奢的薛蟠制服住了。又開始向薛蟠身邊的人施展手段,特別使她妒火中燒的,是那個由薛蟠買來的才貌俱全的香菱。絕對不能相容。為了離間他們,金桂教唆自己的丫環寶蟾勾引薛蟠。而薛蟠本來就是個憐新棄舊的人,如今剛過門的妻子,奉送上來一個丫環,真是喜出望外,感恩戴德。一天,夏金桂故意把寶蟾和薛蟠留在屋裡,獨自躲到樹下乘涼。她揣摩著功夫,命小丫環找來香菱,讓去她屋裡拿手帕。香菱哪知是計,匆匆跑去,推門而入—–驚走了寶蟾,惹怒了薛蟠……便拳打腳踢香菱。金桂卻口口聲聲薛蟠霸佔了她的丫環。逼香菱讓出自己的屋子,給他們成親。讓香菱來她房裡伺候。香菱無奈,只得抱鋪蓋過來。夜間一會兒叫給她倒茶,一會又叫給她捶腿。一夜七八次,總不準香菱安卧片時,連日如此。那薛蟠得了寶蟾,便不顧一切,金桂的滿腔怨恨都發泄在香菱身上。半月之後,忽又裝起病來,先說是被香菱氣的,又說是香菱施了什麼魔法咒的。大哭大鬧,要死要活。直鬧到激怒了薛蟠,對香菱大打出手,抄起門閂,批頭蓋臉就打。薛姨媽終日被吵鬧得也沒有了主意。一面罵薛蟠,一面大聲叫人,讓把香菱領出去賣了,「拔去肉中刺,眼中釘。大家過太平日子」金桂聽了越發撒起潑來,大呼小叫地和婆婆頂撞。寶釵見勢,忙把母親勸進屋裡。對母親說:「哥哥嫂嫂嫌她,留著我使喚,斷絕了那邊。我們這樣人家,哪有賣丫環的?」香菱也向老太太哀求,情願跟了姑娘,不要賣她出去。

香菱「本自怯弱,今復加氣怒傷感,竟釀成干血之症,日漸羸瘦。請醫診視服藥亦無效驗。」

《紅樓夢》第八十回,交代了香菱的這個悲慘結局。這一回的標題是:「美香菱屈受貪夫棒,王道士胡謅妒婦方」。後半回所說的,是賈寶玉為解救香菱,求醫問葯的事。寶玉自己病剛好,賈母讓他去天齊廟還願。可巧遇到外號「王一貼」的道士,這外號是寧、榮兩府的人送的,指他的膏藥靈驗,只一貼,百病皆除。寶玉問他:「可有貼女人妒病的膏藥沒有?」王一貼道:「貼妒的膏藥倒沒經過,倒有一種湯藥或者可醫,只是慢些兒,不能立竿見影的效驗。」寶玉忙問:「什麼湯藥?怎麼吃法?」王道士順口謅了:「秋梨一個,冰糖二兩,陳皮三錢,山楂……」。說:「熬湯每天喝,這叫做』療妒湯』。一劑不見效,吃十劑。一年不見效,吃十年……吃過一百年,人橫豎是要死的,死了還妒什麼?不就好了嗎?」說完忙向寶玉道歉。說「是逗哥兒玩兒的」。其實,這哪是玩笑,不正是解釋《好了歌》的道人說的「世上萬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嗎?

關於香菱的「宿命」,在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釵」時,寶玉就看見過記載,那是在「金陵十二釵副冊」的廚子里。

寶玉「拿起一本冊揭開看時。只見畫著一株桂花,下面有一池沼,其中水涸泥干,蓮枯藕敗,後面書雲:

根並荷花一莖香,平生遭際實堪傷。
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

這就是與本人生命同時存在的「宿命」。賈寶玉在夢中看到了另外空間這種記載著「宿命」的冊子。可怎麼能知道畫裏面的「一株桂花」還有那「水沽泥干,蓮枯藕敗」是指的誰及誰的處境?更不可能讀懂詩中所云:(1)英蓮和香菱是一個人,(2)她一生的遭遇實在可憐,(3)「自從兩地生孤木」(兩個土字,一個木字)是「桂」,(4)香菱被她折磨而死。等等。

《紅樓夢》從第一回貫穿至第八十回的一些情節中,在香菱詡詡如生的形象背後,所隱去的「真事」,大概就是「宿命」,這個不可泄露的,而作家偏又苦心想用以驚醒世人的「天機」吧!。

來源:新生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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