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禮的回歸
◎畫 / 文 楊紀代
【明心網】記得奶奶水彩畫首展時，一位多年知交來了好幾趟，一來陪伴我解解悶，二來熱心的提供各方意見，其中她有這麼一個看法，讓我印象深刻：「你看！哪有紫色的風景呀？我怎麼找不到呢？你這種畫法不切實際！」奶奶淡淡的回了一句：「你浪漫點嘛！」她無言以對！因為她是數理方面的高手，和我真是南轅北轍。
其實很多攝影家都用各色的濾光鏡拍照，那些一流的攝影作品，什麼色調都有，而且美得不行！奶奶覺得各種色彩代表不同的心緒，表達不一樣的情境，突顯不同的味道。其實所有的文藝作品，是最主觀的，那是作者最直接的感情流露，最沒掩飾的內心告白！思惠！如果你也從事繪畫，抱著這麼一個心態就行了：畫由我來畫，好壞由你來說！如此一來就不會被干擾啦！
每當離家在外、失意疲憊時；每當深陷困境、無法自處時；或者感到彷徨無助、孤苦無依、心情極度沮喪時，幾乎所有的人，最初浮上心版的影像是「家」！首先想到的念頭是「回家」！似乎「家」具有無法言喻的超能力：能撫慰你心靈的傷痕；能包容你錯誤的抉擇；能溫暖你冰封的心房；能紓解你僵硬的脊柱！「家」隨時向你敞開大門；「回家」的觸動，令你邁開沉重的腳步！這有形的家，在每個人心目中是最美好的嚮往；是最安全的港灣；給予每個人身心最有力的捍衛與擁抱！一如這畫里，跋涉千里終於望見家門的遊子，近鄉情怯，先歇歇勞累的雙腿，再鼓足勇氣跨入那朝思暮想的「家」！
倘若有那麼一隻狗狗，也歷經險阻，排除萬難，千里迢迢的闖回自己的家來安享晚年、落葉歸根，雖然它無法告訴你，但是你能站在它的立場揣摩、設想，體會到它所經歷的一切，以及家對它的呼喚與吸引，乖孫女！那麼你會以什麼樣的色調代替它表達呢？生機盎然的翠綠？溫暖和煦的橙黃？亦或憂鬱纏綿的藍灰調子？事情是這樣的：
你爸兩、三歲時，奶奶那桃園的娘家，增添了一口壯丁，它是遠從新竹北上的白色狐狸犬——貝禮！老相簿里還有一張它的照片哪！那慧黠的雙眼、挺拔的神態，小小的身軀站在一張小靠背藤椅上，英姿煥發、惹人憐愛！奶奶那時，常帶你爸回去跟它玩兒，你爸跌跌撞撞的在褟褟米上追著它到處跑，和它打滾兒，抱著它哄它、拍它，弄得到處是狗毛！那些調皮的舅舅、阿姨們，稱呼它是你爸的「狗弟弟」！
父親為它在廚房外搭了間木板小屋夜裡安寢，平時它就在後院里自由活動：追著蝴蝶團團轉；看著麻雀飛過，狂叫幾聲；嗅嗅晾曬的芭樂干；對著牆頭上的貓咪齜牙咧嘴。一般禁止它上褟褟米來，它也識趣！可是只要誰一拉開玄關的門，它立刻蹤身一躍，跨上褟褟米，幾個箭步就鑽出了前門溜噠去了。
等到它野夠了，心滿意足時，自會回家來，在門前吠幾聲，用前腳輪流搭在門上輕扣，這時母親就會開門放它進來，它就很認份的轉進自己的窩裡打盹兒。醒了就去盯著蜻蜓轉圈圈，或逮只蟑螂玩了起來。平常都由母親餵食，隔一段日子替它洗洗澡，它挺乖巧，站那兒不動，溫馴的讓母親打理一切。知道洗完之後，立刻全身用力抖動幾下，水花四濺！干后毛蓬蓬鬆鬆的，可英俊瀟洒呢！這時，家人允許它上褟褟米來，這個摸摸，那個抱抱。
儘管當時家中的成員，有上班的，有讀書的，有離家在外，不常回來的……等情況，除了母親之外，多數很少與它日夜長期相處，感覺不出有多深厚的感情，只是理所當然的視它為家中的一份子，如此而已！而它的聰明、安分也讓我們打一開始，就從沒用什麼鎖煉束縛過它，從小來到我們家，一直都是輕鬆自在、自由快樂而無拘無束的！
有這麼一天，它依樣畫葫蘆的利用玄關門開啟之便，沖了出去，因為習以為常，誰也不在意！想不到這一去就音訊全無了，三天、一星期、半個月……，雖然家人努力去找過，可大海撈針呀！漸漸地，也不再抱希望了！有關貝禮的種種，慢慢的在家人的忙碌下被淡忘了……。
大約一年半后的某天清晨，二弟照例背著書包出門，要搭火車到台北上學，剛一拉開門，就驚喜的喊了一聲：「媽！貝禮回來了！」這時母親發現傷痕纍纍、滿身惡臭，早已分不清毛色的貝禮，舉步維艱的勉力跨上玄關，顫危危而蹣跚的走過褟褟米，疲累的雙眼，渾濁而布滿紅絲，定定的注視著母親，下垂的尾巴無力的搖了幾下，那如釋重負的眼神里，有孺慕、有欣喜、有渴望……，接著就歪歪倒倒的下到自己的窩裡蜷縮成一團，抖個不停！母親馬上給它準備了食物，在窩裡添加了一些破衣舊褲的讓它保暖。看著它飽食后，安然入睡的神情，你可以想像到「家」對它的意義；「家」對它的召喚；「家」對它的感受！無怪乎有句俗諺說：「金旮旯，銀旮旯，也比不上自己的灰旮旯！」的確是這樣的！
再次回娘家，聽著母親訴說幫歷劫歸來后的貝禮洗澡時的不舍：那渾身的傷，儘管多數已經結疤愈合，但每一道傷口都是奮鬥！每一塊疤痕都是掙扎！而且回歸后的它，安靜得出奇，沒聽過它吠叫！幾經查看才赫然發現，它已失聰啦！狗狗的天賦——靈敏的聽覺，貝禮不再擁有！
想像它掙脫那「賣香肉業者」的捕狗器的艱難，越反抗套得越緊！從沒受過束縛的脖子勒出了血痕、磨破了皮……。
幾經奮戰，終究逃出魔窟，憑著記憶中那「家的氣息」，分辨方向，拔足飛奔！餓了！垃圾堆里翻揀；屋落院子中偷食……！累了！荒郊野外的樹底下，瑟縮一夜……！
跑著跑著，迷失了方向，家在哪呢？遙遠的天邊？還是附近的城鎮？漫無目標的遊盪……。
再設想：恍惚中，幾許熟悉的口哨聲飄過，那是「家的招呼」……！「我來啦！」鼓起餘力，再次往前沖……。
也或許：……頭昏眼花、飢腸轆轆，忽地眼前一亮，啊！這夢寐中的香味，這啃過幾百回的「喀喀作響」的骨頭，那是家中獨有的！「我找到啦！」「我找到回家的路啦！」……剛張開口想飽餐一頓，突然竄出一群野狗圍攻！耳朵被帶頭的惡犬狠命的咬住往下拽，背上、腹部、腳……都是被撕裂的口子，鮮血直流！……
又或許：死命逃出重圍之後，一瘸一跛的緩步前行，心中只有一念：「我要回家！我要回家！」……皇天不負苦心人，終有一天，那「家的氣息」越來越濃、越飄越接近！那漫長的回歸的路，似乎越走越熟悉！……是啦！這條巷子右轉就是一排金露花，我曾追過蝴蝶哪！那金露花的最末端就對啦！……啊！家門在望！終於！家門在望！……。
老天是公平的，有失必有得！回歸后的貝禮，雖然老態龍鍾，行動遲緩，但人世間的紛紛擾擾，所有的雜音噪樂，對它不起作用：任由麻雀在它背上停留；蝴蝶在它鼻尖上打轉；看著蟑螂在它眼前橫行；老僧入定般的盯著鄰家的貓兒在牆頭上對著它挑釁……！無牽無掛，只舒服的在自己的家中安享晚年。幾年之後，它就壽終正寢，埋葬在它日夜嬉戲的芭樂樹下。@
來源：新生網 發稿：2006年7月18日 更新：2006年7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