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天祥千秋祭!

2013年10月25日 8:16     評論»

怦然令我心跳的,是他已活了七百六十歲。七個多世紀,一個不朽的生命,從南宋跨元、明、清、民國昂昂而來,並將踏著無窮的歲月凜凜而去。他生於公元1236年。當他生時,「直把杭州作汴州」的臨安朝廷,已經危在旦夕,人們指望他能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之將傾,然而,畢竟「獨柱擎天力弗支」,終其一生,他沒能,也無法延續趙宋王朝的社稷。他就在四十七歲那年化作啼鵑去了。當他死時,不,當他走向永生,九州百姓的精神疆域,陡地豎起了又一根立柱,雖共工也觸不倒的擎天玉柱。

他是狀元出身,筆力當然雄健,生平留下的煌煌筆墨,正不知有凡幾。只是,真正配得上他七百六十歲生命的,則首推他在零丁洋上的浩歌。那是公元1279年,農曆正月,他已兵敗被俘,恰值英雄末路,在元軍的押解下,雲愁霧慘地顛簸在崖山海面。如墨的海浪呵,你傾翻了宋朝的龍廷,你噬碎了孤臣的赤心。此一去,「百年落落生涯盡,萬里遙遙行役苦。」「以身殉道不苟生,道在光明照千古。」無一絲一毫的張惶,在這生與死的關頭,他坦然選擇了與國家民族共存亡。但見,一腔忠烈,由胸中長嘯而出,落紙,化作了黃鐘大呂的絕響。這就是那首光射千古的七律《過零丁洋》:「辛苦遭逢起一經,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里嘆零丁。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假如文天祥在這時候就死去,結局又會怎樣?毫無疑問,他是可以永生的了。南宋遺民清楚這一點。所以,他的戰友,廬陵人王炎午,才在他被押往北方的途中,張貼了數十份《生祭文丞相文》,疾呼:「大丞相可死矣!」敦促他捨身取義,保全大節。他自己又何嘗不明白這一點。因此,一路上才又是服毒,又是絕食,自謂「惟可死,不可生」。然而,且慢———打量歷史,我們只能作這般理解———日月還要從他的生命攝取更多的光華;社會還要從他的精神吸收更多鈣質;盤古氏留下的那柄板斧,需要新的磨刀石;長江和黃河,渴求更壯美的音符。一句話,他的使命還沒有結束。於是,同年10月,他就在一種求死不得、欲逃又不能的狀態下抵達元大都燕京。

在北地,考驗他的人格的,是比殺頭更嚴峻的誘降。誘降決無刀光劍影,卻能戕滅一個人的靈魂。但見,各種身份的說客輪番登門,留夢炎,就是元人打出的第一張「王牌」。

留夢炎是誰?此公不是凡人。想當初,他和文天祥,曾同為南宋的狀元宰相。然而,兩人位同志不同,就是這個留大宰相,早在公元1275年的臨安保衛戰中,就夥同內奸陳宜中,暗裡策劃降元。為此,他極力干擾文天祥率軍馳衛,而後又棄城、棄職逃跑。待到臨安淪陷,他又拿家鄉衢州作獻禮,搖身變成元朝的廷臣。

留夢炎一見文天祥,就迫不及待地推銷他的不倒翁哲學。他說,「信國公啊,今日大宋已滅,恭帝廢,二帝崩,天下已盡歸元朝,你一人苦苦堅持,又頂得了什麼用呢?那草木,誠然還是趙家的草木,那日月,卻已經是忽必烈大汗的日月了。」

天祥轉過身去,只給他一個冷背。真的,你讓葵藿如何與狗尾巴草對話?你讓鐵石如何與穢土論堅?留夢炎之流的後人對乃祖的投降哲學又有發揮,最形象、最直白的是「有奶便是娘」。豈知這種「奶」里缺乏鈣質,他們的骨頭永遠不得發育。此輩精神侏儒,哪裡識得文天祥的「千年滄海上,精衛是吾魂!」哪裡配聞他的「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不識相的留夢炎仍然搖唇鼓舌,聒噪不已。天祥不禁怒火中燒,他霍然轉身,戟指著留夢炎痛罵:「你今天來,就是給我指這條出路的嗎?你這個賣國賣祖賣身的奸賊!你,身為大宋重臣而賣宋,可是賣國?身為衢州百姓而賣衢州,可是賣祖?身為漢人而賣漢節,可是賣身?……」

「你、你、你———,老夫本是一番好意,你不聽也罷,憑什麼要血口噴人?」留夢炎饒是厚臉昧心,也擱不住文天祥這一番揭底剝皮,當下臉上紅白亂竄,低頭鼠竄而去。

九歲的趙顯,堪稱是元人手裡那種不帶引號的王牌。這位南宋的小恭帝,國隆的日子沒有趕上,國破的日子似乎也不覺得太痛苦。同是亡國廢帝,南唐後主李煜的依戀:「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闌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只怕他是既不識夢尋,也不懂悲懷。元人想到了槓桿原理,想著廢物利用,比如,現在就讓他以舊主子的身份,出面勸說文天祥歸順。古話說一物降一物,你文天祥不是最講忠君嗎!那麼你看,這會兒是誰來了?

文天祥料到元人會有這一著。因此,思想上早作好了準備。他沒等趙顯走上會同館的台階,趕緊跨出門檻,來個先發制人。但見他搶前數步,擋住趙顯,然後南向而跪,口呼「臣文天祥參見聖駕」,隨即放聲痛哭。小皇帝被這突如其來的哭聲鬧懵了,傻乎乎地站在那裡,說不出一句話。

天祥這一場大哭,本是策略,旨在讓故恭帝無從開口。但他哭著哭著,想到今日幼主為人所制,竟不自知,而自己和千萬忠臣義士浴血沙場,抵死搏戰,還不就是為了保衛趙宋江山!一時心中湧上萬般酸楚,不由動了真情,遂跪地不起,長哭不已,並且一迭聲地泣呼:「聖駕請回!」

趙顯這邊慌了手腳,越聽哭聲心裏越發毛,早把元人教給的言語,忘了個一乾二淨。少頃,又擱不住文天祥的一再催促,便樂得說聲「拜拜」,轉身回頭,轔轔絕塵而去。

勸降招安活動並沒有就此止步。這就要談到元世祖忽必烈,———也就是那位一代天驕成吉思汗的孫子。平心而論,忽必烈也稱得上是一代梟雄,他不僅識得彎弓射大雕,還盡懂得治理天下。且說眼前,他就深知接管漢室,光憑蒙古人的力量,是不能暢達無阻的,須得藉助漢人,實行「以漢治漢」才行。而在漢人中,最具號召力、影響力,因此也最能幫他鞏固統治秩序的,當數文天祥無疑。所以,天祥愈是不屈,他就愈想招安。留夢炎、趙顯兩番碰壁,這一次,他就轉派中書平章政事阿合馬上陣。

勝利者多的是淫威。此時不耍威風,更待何時!阿合馬在一干僚臣的簇擁下,趾高氣揚地來到會同館正廳,著人傳文天祥。

一會,文天祥從容步出。他雖然衣單形瘦,眉宇舉止仍不失大國之相的雍容。天祥站在廳內,以宋朝官禮向阿合馬行一長揖,隨後泰然入座。

阿合馬眯縫著眼打量文天祥,惡聲問:「姓文的,知道是誰在跟你講話嗎?」

天祥微微一笑:「聽人說,來的是宰相。」

「既知我是宰相,為什麼不下跪?!」

天祥揚得一揚眉:「我是南朝宰相,南朝宰相見北朝宰相,彼此彼此,哪有下跪之理?」

「嘿嘿!你既是南朝宰相,又怎麼到這兒來的呀!?」阿合馬抖抖朝服,晃晃珠冠,戲謔地發出一陣嚎笑。

天祥面如閑雲,待阿合馬笑夠了,笑不下去了,才盯住他的眼:「老實告訴你,南朝要是早用我為宰相,你們一定打不到南方去,我們也不會落到這個地步!」

阿合馬先是被天祥盯出一陣寒顫,接著又被他的回答激得惱羞成怒,無奈辭拙,找不出話來反駁。試想,大草原的馬背上摔打出來的將軍,總共才讀過幾行書,論說理,哪裡是江南士子的對手。何況他今天面臨的又是徹底陌生的語言和行為系統!阿合馬沒了轍,只好拋出撒手鐧:「老子不跟你鬥嘴皮。你要曉得,你的性命,可是捏在老子的掌心!」

這又顯出了阿合馬的淺陋。像文天祥這樣的一代奇男,是殺頭所能嚇趴的嗎?!豈不知「高人名若浼,烈士死如歸!」文天祥固然無法預見,七百年後有個叫毛澤東的,把太史公司馬遷「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的箴言,定音為人品人格的最高層次。不過,他在縲紲之中,倒是常拿了這幾句詩勉勵自己:「千年成敗俱塵土,消得人間說丈夫。」「一死鴻毛或泰山,之輕之重安所處!」

天祥聽罷阿合馬的恫嚇,果然昂首挺胸,一臉不屑:「要殺便殺,說什麼捏在你的掌心不掌心!」

消息反饋給忽必烈。這位元朝的開山始祖,眼見誘導不成,威逼也無效,但他仍不死心。這就見出了他的目力,一代政治家的戰略巨眼,同時也折射出一個饒有深意的現象:在人類的發展史上,權力的高地,往往是那些敵對派別的首領,也就是對峙的雙峰,才更為了解,更為識得對方的價值。

忽必烈們心生一計,下令將文天祥銬上長枷,送入兵馬司囚禁。

為了耗蝕文天祥的銳氣,消磨他的精神,還規定不準帶一仆一役,日常做飯、燒茶、洗衣,乃至打掃園林,都要他自己動手。

一月後,他們估計文天祥肯定經受不了這番折辱,想必已經回心轉意,於是讓丞相孛羅親自出馬,伺機渡文天祥投誠。

歷史記載這一日天寒地凍,漫空飛雪。文天祥隨獄卒來到樞密院,他看到孛羅之外,還有平章張弘范,另有院判、簽院多人。天祥往廳堂中央一站,草草行了個長揖。通事(翻譯)喝道:「跪下!」

天祥略一擺手:「你們北人講究下跪,我們南人講究作揖。我是南人,自然只行南禮。」

孛羅聽通事譯完,氣得亂髭倒豎。他吸取了阿合馬的教訓,決定先來個下馬威。於是喝令將文天祥強行按跪。幾名侍衛一擁而上,又拖又拽又按又壓,強迫文天祥屈膝。奈何強按不是真跪,天祥仍奮力抬起頭,雙目射出凜凜的威光。

孛羅冷笑:「文天祥,你現在還有什麼話要說的呀?」

「天下事有興有廢,自古帝王將相,因國破而遭殺身之禍的,哪一代沒有?」天祥亢聲說,「我今日忠於大宋王朝,淪為階下囚,只求速死。」

孛羅追問:「就這些,再沒別的了嗎?」

天祥正色:「我是宋朝宰相,國破,論職務唯有一死,戰敗被俘,按法律也唯有一死,還有什麼其它可講的!」

「你說天下事有興有廢,我問你,從盤古到咱今天,一共有過多少帝王呀?」孛羅搖晃腦瓜,擺出一副蠻有學問的樣子。

「莫名其妙!」天祥露出無限蔑視,「一部煌煌十七史,你讓我從哪裡說起呀?我今天又不是來赴博學宏詞科,哪有工夫陪你閑扯!」

孛羅這才想到有點文不對題。但他是丞相,且負有勸降重任,所以不得不強自鎮定。隨後又挖空心思,多方詰難,企圖從根本上摧毀文天祥的自尊,以便乘隙誘歸。也真是,整個江山都已姓元不姓宋了,你一個文天祥,還倔強個什麼?這當口,只要文天祥的膝蓋稍微那麼一彎,立馬就可以獲得高官厚祿。奈何,奈何他的膝蓋天生就不會向敵人彎曲。「亦知戛戛楚囚難,無奈天生一寸丹!」「忠肝義膽不
可狀,要與人間留好樣!」文天祥打定主意就是誓死不降。孛羅忍受不了這種刺激,終於又歸於了阿合馬一路。他站起身,一掌掃落案上的杯盞,歇斯底里地狂吼:「文天祥!你一味想死,我偏不叫你就死!我要囚禁你,讓你求死不能,求生不得!」

天祥哈哈一笑,從留夢炎到趙顯到阿合馬到孛羅,已足以讓他看出元朝統治者的黔驢技窮。他仰得一仰頭,運氣丹田,聲震屋瓦:「文某取義而死,死且不懼,你囚禁又能把我怎樣?」

漫長的囚禁生涯開始了。

站在文明文化的角度看,這是人類的一場災難。一個死去七百年猶然光芒四射的人物,一個再過七百年將依然如鑽石般璀璨的人物,當年,他生命的巔峰狀態,卻是被狹小的土牢所扼殺,窒息。且慢,正是站在文明文化的角度看,這又是人類的一大驕傲。迄南宋以來,不,迄有史以來,東方愛國主義聖壇上一副最具典型價值的人格,恰恰是在元大都兵馬司的煉獄里豐盈,完滿。

說到文天祥的崇高人格,我們不能不想到那些撼天地、懾鬼神的詩篇。請允許我在此將筆稍微拐一下。縱觀世界文學史,最為悲壯、高亢的詩文,往往是在人生最激烈、慘痛的漩渦里分娩。因為寫它的不是筆,是生命的孤注一擲。這方面,中國的例子讀者都很熟悉,就不舉了。國外太大,姑且畫一個小圈子,限定在文天祥同一時代。我想到義大利的世界級詩人但丁,他那在歐洲文學史上具有劃時代意義的《神曲》,便是在流亡生活里苦難的階段孕育。圈子還可以再畫小,比如威尼斯旅行家,僅僅早文天祥四年到達燕京的馬可·波羅,日後也是在熱那亞的監獄里,口述他那部蜚聲世界的遊記。本文前面提到的太史公司馬遷和南唐後主李煜,亦無例外,他二人分別是在刑餘和亡國之後,才寫下可歌可泣的力作。觀照文天祥,情形也是如此。在他傳世的詩文中,最為撼人心魄的,我認為有兩篇。其一,就是前文提到的《過零丁洋》;其二,則在囚禁中寫下的《正氣歌》。

你想知道《正氣歌》的創作過程嗎?應該說,文天祥早就在醞釀、構思了。讓我們把鏡頭搖到公元1281年夏末的一個晚上。那天,牢房裡苦熱難耐,天祥無法入睡,他翻身坐起,點起案上的油燈,信手抽出幾篇詩稿吟哦。漸漸地,他忘記了酷熱,忘記了瀰漫在周圍的惡氣濁氣,彷彿又回到了「夜夜夢伊呂」的少年時代,又成了青年及第、雄心萬丈的狀元郎,又在上書直諫、痛斥奸佞,倡言改革,又在灑血攘袂,出生入死,慷慨悲歌……這時,天空中亮起了金鞭形的閃電,隨後又傳來了隱隱的雷聲,天祥的心旌突然分外搖動起來。他一躍而起,攤開紙墨,提起筆,懸腕直書: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

  下則為河嶽,上則為日星。

  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

  皇路當清夷,含和吐明庭。」

文天祥駐筆片刻,凝神思索。他想到自幼熟讀的前朝英烈:春秋的齊太史、晉董狐,戰國的張良,漢代的蘇武,三國的嚴顏、管寧、諸葛亮,晉代的嵇紹、祖逖,唐代的張巡、顏杲卿、段秀實,他覺得天地間的天氣正是充塞、洋溢在這十二位先賢的身上,並由他們的行為而光照日月。歷史千百次地昭示,千百次啊;一旦兩種健康、健全的人格走碰頭,就好比兩股涌浪,在大洋上相激,又好比兩顆基本粒子,在高能狀態下相撞,誰又能精確估出它所蘊藏的能量!又一道閃電在空中劃過,瞬間將土牢照得如同白晝,文天祥秉筆書下:

  「時窮節乃見,一一垂丹青。

  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

  在秦張良椎,在漢蘇武節……」

  一串霹靂在天空炸響,風吹得燈光不住搖曳,文天祥的身影被投射到牆壁上,幻化成各種高大的形狀,他繼續俯身狂書:

  「是氣所磅礴,凜烈萬古存;

  當其貫日月,生死安足論。

  地維賴以立,天柱賴以尊;

  三綱實系命,道義為之根……」

室外,突至的雨點開始鞭抽大地。室內,天祥前額也可見汗淋如雨。然而他顧不得擦拭,只是一個勁地筆走龍蛇。強風吹開了牢門,散亂了他的頭髮,鼓盪起他的衣衫,將案上的詩稿吹得滿屋飄飛,他兀自目運神光,渾然不覺。天地間的正氣、先賢們的正氣彷彿已經流轉灌注到了他的四肢百骸、關關節節!

啊啊,古今的無窮雄文寶典,在這兒都要黯然失色。這不是尋常詩文,這是中華民族的慷慨呼嘯。民族精魂在歷史發展的緊要關頭,常常要推出一些人來為社會立言。有時它是借屈原之口朗吟「哀民生之多艱」,有時它是借霍去病之口朗吟「匈奴未滅,何以家為!」這一次,便是借文天祥之口朗吟《正氣歌》。歌之臨空,則化為虹霓;歌之墜地,則凝作金石。五嶽千山因了這支歌,而更增其高;北斗七星因了這支歌,而益顯其明;前朝仁人因了這支歌,而大放光彩;後代志士因了這支歌,而脊樑愈挺。至此,文天祥是可以「求仁得仁」、從容捐軀的了,他已完成在塵世的使命,即將跨入輝煌的天國。

  「哲人日已遠,典型在夙昔。

  風檐展書讀,古道照顏色。」

寫完最後四句,文天祥擲筆長嘯。室外,滂沱大雨裂天而下,夾雜著摧枯拉朽的電閃雷鳴,天空大地似乎將要崩裂交合了。天祥凝立不動,身形儼如一尊山嶽!

摘自「軍事天地」
來源:新生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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