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有幽人自来去——读《聂隐娘》

2016年01月28日 9:31     评论»

读唐代传奇系列(1) 文/柳笛

隐娘,从唐朝无端走来,惊鸿一现,随即隐去了千年。(epochtimes资料图片)

隐娘,从唐朝无端走来,惊鸿一现,随即隐去了千年。

这分明是个有意为之的名字。

第一眼,你只觉得她是个养在深闺的千金,比“丽娘”多了一分神秘和矜持。她不似“甄士隐”那般直白,略一思忖便联想到“将真事隐去”,只有在阅尽整篇传奇,蓦然回顾,此中真意,欲辨已忘言。

一部小说,不足二千言,除却隐娘归隐的结局,在行文处处都隐去了太多的情节。隐娘的情、隐娘的道、隐娘身边的人,似要将一切真实性的要素都隐去。

读小说,总会偏执地给主角造一个具象来。而在本就惜字如金的文言中,隐娘全无形貌描写,只可遥想将门虎女的飒爽风姿。但我知,隐娘绝非虎背熊腰的“女汉子”,也不会像花木兰,扮作男装十二年,伙伴都不得辨其雄雌。传奇有载,神秘尼姑劫她时,还有两个同岁的女娃相伴,“皆聪慧婉丽”;后来师父独携隐娘去人间执行真正的任务,可知隐娘的根基、美貌与智慧在二女之上。她在学艺时,能够“身轻如风”,似较赵飞燕的嬛嬛宫腰、掌上轻舞更胜一筹。飞燕之舞不过是媚态勾人的娱人之术,隐娘之武则是藉灵药之便,潜心修炼出尘之道。

我想,隐娘大抵是姑射仙子的模样:“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如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唐人吴道子作画,笔势圆转,颇有仙气,所画衣带如被风吹拂,便得了“吴带当风”的美名。同为唐代奇女子的隐娘,或者也如画中之,着窄袖束腰的大摆裙,当风遗世而立,衣带飘举,登仙而去。

隐娘本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豆蔻年华本应在深闺绣阁中,习女工,工诗书,再由父母许一个门当户对之家,安稳荣华地过一生。她的因一个乞讨的尼姑而逆转,神仙乞讨、试炼凡人,亦应是许多神话惯用的桥段。可见世间凡人多是拜高踩低,几千年都没什么长进,神仙们略施小计,便试出可教之徒。

小说只说父母不见了爱女,日夜哭泣,却无人问隐娘愿不愿意接受这次修行。想来年幼的她,起初是担惊受怕的,但渐渐的,适应了与世隔绝的修道方式,当自己的本领逐渐强大时,隐娘对于命运,尚且满意。五载归来,隐娘及笄,尼姑留下二十年相见的约定,绝尘而去。明珠已还,“一家悲喜”,做回大小姐的隐娘也是百感交集。缘分若在进行时被戛然截断,重新续上早已物是人非,亲情也不外乎是。隐娘父母所见的,只是一个和女儿重名的少女罢了,模样、性情绝非当年的玉雪娇憨。他们一再追问,隐娘道出真实经历。

那亲情被割裂的五年,也是脱胎换骨、涅槃重生的五年,此时的隐娘,不能说是“人”。空穴幽居,攀岩斗兽,白日夺魂,这一个个匪夷所思的奇幻故事,五年隐匿的故事,借隐娘之口娓娓道出。也许她的声音仍是娇柔婉转,带着些许生疏的孝顺。言者无心,听的人早已心骇胆裂。

女儿,在失踪的那一日,就已经死了。父母的温情,也死了大半。

命运给了她不平凡的使命,同样也夺去了她平凡的幸福。隐娘看透了这些,照常做着她应做的事情。

无解的僵局,被一个少年打破。他一无所长,资质愚钝、其貌不扬,磨镜工作甚至无法保障基本生活。他许是流浪无依,许是临街最不起眼的小人物,却偶然经过了聂家。而那一刻,恰好隐娘也在家中,倚门消磨时间,或是匿于屋顶搜寻下一个刺杀目标,总之,她看见了他。是藉一个理由正当离开聂家,还是可怜他生活贫苦,又或者,她只是想重拾平凡人的温暖。那个少年,看上去那么平庸,却又是那么真实的存在。

她像五年前不容旁人置喙的师父一样,她执意嫁了他。

骤得神仙般的人物,少年之心底,恐怕也是惶恐的。但起码,妻子给予他衣食无忧,这也算一场恩情吧。

隐娘的神异之能瞒不了父亲的上司,唐末的一位节度使。喜欢较真的读者,把新旧唐书翻个遍,根据记载年代考证此人乃田季安,本是田家庶子,有幸被公主收养得了继承权,成魏地一任节度使,称“魏帅”。魏帅有双重身份,又患家族遗传风病,这都注定了他享尊贵荣华之时,掩饰不了内心的多疑和自卑。盛唐已逝,家国动荡,各地征战,杀伐不断。生命的脆弱和权力的不确定,加重了他的不安,使他沉溺酒色,杀戮无数,换取片刻的满足。

同时,他看中了隐娘,不为美色,只为她一身武艺。此时,聂父刚去世,隐娘也需要择主而栖,便继承先考之志,归入魏帅麾下。传奇没有告诉我们,隐娘立过什么功劳,或者魏帅如你我一样,对一个能把武器藏在后脑的女子,心存恐惧。索性派她去杀个政敌,也好试试她的忠心。

以前,她只为师父杀人,如今,却要为恶人杀人,杀一个与主上同为节度使的刘昌裔。以往杀人,她总是独来独往,这次暗杀,却携了她的夫,这个毫无用处、在关键时刻可能让她束手束脚的少年。此时在她心里,或已有了别的计谋。

刘昌裔是个贤人,《新唐书》说他“幼重迟不好戏,常若有所思度”。在这里,他神机妙算胜过诸葛,不仅知道有谁要杀自己,还算准了此人不敢出剑,便大摇大摆唱一出“空城计”,引敌人入室。后面的发展毫无悬念,不过是礼贤下士、收纳人才的故事。隐娘快速易主,帮新主躲过两次血光之灾。难道刘昌裔得了隐娘,就算不出生死之劫了吗?也许这就是刘昌裔的高明之处,用而不疑,让隐娘永铭知遇之恩。

昌裔进京,也是隐娘谢幕之时。修行之人,本就无意于世间得失,在红尘走一遭,看多了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成败轮回。她安顿好丈夫的生活,像师父一样翩然远去。若“贞元中”取795年来算的话,到“元和八年”(813年),隐娘才不过20多岁的光景,与磨镜少年的姻缘不出六年。花容月貌的年纪,心境却像得道高僧一般空明自在。

事了拂衣去,不留身与名。只留下一纸《》,让人无限追思。后来,她在勾栏酒肆变成说书人的妙语,又在大小戏台上红了几多娇俏伶官,穿越过千年,她又鲜活在声色光影的现代艺术中,在虚实两重世界中掀起一阵狂热。

我却知道,她依旧隐在某个青翠深山中,冷眼看着周遭这一切。

来源: 责任编辑:林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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