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雨(上)

2016年09月23日 14:59     评论»

作者:蔡文骞Rain drops falling from a black umbrella concept for bad weather, winter or protection

Rain drops falling from a black umbrella concept for bad weather, winter or protection

在完全漆黑的雨中,一路上我们穿过许多记忆,去寻找远方想像中的光。

“现在还下黑雨吗?”我在电话中问阿公。

那是老家特有的景象。

小型的“煤雨”以渗漏的方式不断落下,源自输煤码头横跨头顶的自动输煤带,虽然为了伪装融入背景而漆成亮蓝色,仍然粗鲁刺眼地将天空分成了两截,上层干净明澈的晴空、白云通常与我们无关,漂浮的煤灰遮蔽了天光,渔港就这样长年被淡淡的阴霾笼罩着,像是一个隔离孤立的灰色空间,和四周的风景豪不连续。

有时强劲的季风从海上呼啸而来,夹带着大量露天煤场堆置的矿砂,以风暴般铺天盖地的气势,把整个渔村袭卷进暗黑的漩涡之中,走在路上的人一面咳嗽,一面忍着刺痛和眼泪,勉强比对眼前模糊的景物影像,寻找可辨识的轮廓,然后赶紧躲到屋里紧闭所有的门窗,习以为常地等待黑雨远去。

阿公愣了一会儿,只说现在一切都变得很不一样:“你大概不认得了。”

1.

这是通往红毛港的唯一道路,柏油路面其实尚算宽广,只是两旁工业区高耸矗立着巨大的成排高炉和船坞,被重重包围的渔乡显得更为低矮。进入村落前最显眼的地标建筑是火力发电厂的烟囱群,偌大的厂区占据了半面海岸,同时绵延出一道红白相间的天际线。发电厂是经济建设计划的重要成果,装置容量甚至比核电厂还要来得大,驱动着城市的日夜运转以及无止尽的膨胀扩张。

发电厂高效率地燃烧煤炭,同时也以极快的速度将港湾的旧日光辉焚掠殆尽,而漫天吐放的尘埃余烬,沉降在岁月里,逐渐改变了小渔村的颜色。

得先穿过那些灰濛濛的画面和记忆,然后才可以

我把车子停在新开辟的广阔停车场,这是庞大填海造陆计划的第一阶段,前身是垃圾场。而工程使用的正是大炼钢厂的副产品--炉石,和火力发电厂的废弃物--飞灰。这些废土就地倾倒,加上长串的废轮胎,重塑出色彩造型怪异的海岸线。他们填塞了渔村原本赖以为生的海洋,淤积了住民曾经宁静湛蓝的童年回忆和海上梦想。然后为新填的土地取了个闪耀的名字“南星”,从自由贸易区到国际机场等用途众说纷纭。只是二十年过去,旧的希望被掩埋了,新的希望仍是荒芜一片。

很久没有回老家,除了固执的阿公,已经没有人愿意住在破落的老房子老渔村里,“等到这里没有半个人,我就走。”阿公并不是唯一坚持的人,我们的老邻居--开柑仔店(注:小杂货店)的丰叔,就理直气壮的在电视萤光幕上宣告:“等到没人买了,我自然就关店。”

真的还有人在吗。虽然中午往往是街道上最安静的时刻,但我面前整座渔港却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声音是生命力的直接表现,也最能显示地域特色,可是现在这里没有人声、没有拆船厂的噪音,连以往随处可见的养殖鱼塭马达也不再轰轰作响,沉寂的像是时间被偷偷凝结固定了,所有的动作都暂停下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重新启动时光流转的开关。

绕过恢伟的齐天大圣庙,我向印象中迷宫般的小巷弄行进,严格的限建政策执行了超过四十年,许多的房子都是以传统街屋、合院为基础加盖的铁皮屋,易建易拆的“铁厝”不讲求美观,哪里有空隙可利用就往哪里搭起,房屋前后高低参差错落,构造层次复杂,一眼望去时常看不到那条蜿蜒其间的小路。而对孩子来说,穿堂入院常是最方便的捷径。循着微弱的入射光线在陌生的黑暗中摸索前进,也是种有趣的探险游戏。

这么多年之后我又回到原处,面对着庙埕旁的大榕树,思索著该选择哪一条路回家。尽管已经凭著印象演练过许多次,我依然没有把握。

如果走错路,我是不是应该为了记忆的消逝感到愧疚;如果还认得路,我可不可以仍旧理所当然地直接穿越过别家的后门。

卫星导航在这里大概没有用,就算有详尽确实的地图,又要怎样保证在记忆庞杂拥挤的迷路之间我不会走失。

结果我很快找到了阿公的家,意外地容易。整条街上只剩下一栋完整的房子,其余的都成了断垣残壁或者看上去危颤欲坠。真正的困难之处,其实在于我要怎么安全通过这些迁村工程留下的遍地瓦砾废墟。

原来时间不只是静止而已,早已风化崩解而不可逆转了。

而我得通过它,才能回家。

2.

“你敢是真的欲出国读册喔?”

阿公的声调听起来并不像真的问句,和方才下午大多数的时间一样,他好像只是自言自语着,我们两个看起来聊了很久,其实却鲜少交集,往往是以沉默回答了彼此的问题,然后再重新由无关紧要的小事说起。

这次不等我回答,说完这句话,阿公就起身去拿搁在进屋处角落的钓竿和冰箱,然后急忙地出门了,甚至连门扉也没有阖上。或许阿公真的是怕耽搁错过鱼群活跃的时刻,又或者他不希望我看见他那时的表情。事实上,记忆里在这座低矮阴湿的老合院内,我从来看不清楚谁的表情,不论是阿公的,父亲的,或叔伯邻人的。每个人的眉眼鼻口,都像是被强劲咸涩的海风吹皱成了一团,纠结复杂难以理解是哭或是笑。

──节录自《午后的病房课》/九歌出版社

【作者简介】

青年医师作家蔡文骞,一边行医,一边创作不懈。

成长的断裂、白袍与责任、青春的回响、旅行漫游者、动漫次文化、军旅的磨练,蔡文骞以写作和生活互相拉扯或牵引,希望能用文学召唤回一些美好、治疗一些忧伤,甚至企盼和过去的自我达成妥协、和解。同时也写得一手好诗的蔡文骞,屡次斩获台湾多项重要文学大奖,如林荣三文学奖、时报文学奖、林语堂文学奖、台北文学奖等。

来源: 责任编辑:方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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